後廚的邊角有一套樸素的木質桌椅, 是陳師傅平時自己吃飯的地方。
此刻他正坐在桌椅旁,看向眼前張師傅做的三道菜品。
張師傅是梅林素食餐廳的二廚,從擺盤上就能看出, 他擅長的是較為精致的素食。
白瓷盤上擺著堆成山狀的炒素蟹粉, 同樣的白瓷碗裡裝著紅彤彤的羅宋湯, 而甜品則是一道木瓜牛奶釀。
張師傅昂著下巴, 臉上帶著笑意:“您請吧。”
陳師傅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子炒素蟹粉。
這炒素蟹粉, 是用壓成泥的土豆和胡蘿卜, 跟切成細絲的香菇、筍、豆苗一道炒製而成的。整體金黃, 又帶著胡蘿卜的橙色, 跟蟹黃有□□成相似。一口下去,味道也跟蟹黃極像, 十足鮮美。
羅宋湯則是用胡蘿卜、土豆、洋蔥跟番茄一道熬成的,為了增加鮮味,張師傅在湯底加了些蘑菇, 香濃微酸。
木瓜牛奶釀, 切成兩半的木瓜中間挖空,中間裝著牛奶跟桃膠熬成的甜湯, 木瓜的香味跟桃膠甜湯融合,是甜蜜的滋味。
陳師傅各嘗了一口,不愧是梅林餐廳的廚子, 確實比之前來應聘的那些人手藝好了不少。
不過,這依舊沒有達到他的要求。
陳師傅淡淡瞟了張師傅一眼:“比之前應聘的人都要好。”
張師傅一個笑容揚到一半,卻聽陳師傅繼續說道:“但是,跟華麗的外表比起來,味道卻並沒有那麼優秀。”
“這道炒素蟹粉, 不僅鮮美不足,還略帶土腥味,多半是土豆和胡蘿卜炒的時間不夠長;而羅宋湯,你為了增鮮加了蘑菇,這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加了太多蘑菇,蘑菇的味道反倒壓過最重要的番茄風味。至於甜品的木瓜牛奶釀——因為沒時間將桃膠泡軟,所以你選擇直接下水煮,桃膠的口感直接打了幾折。恐怕,你是看到我提供的名貴食材隻有這唯一一樣,完全不顧桃膠需要長時間處理,就直接用上。”
張師傅的笑容僵在臉上。
陳師傅說的這些,有些是他知道但抱有僥幸的,比如桃膠的處理;有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裡還有些不服氣,實際嘗了一下發現,真的像是陳師傅說的這樣。
他本以為自己的菜絕對會得到認可,不料被一五一十地點出差錯。
一時間惱羞成怒,口不擇言道:“你拿你自己的標準來要求我,本就是雞蛋裡挑骨頭。你這樣,哪可能找到合適的人?真有那麼牛,誰會來你這個破寺裡乾活?你連我都不認可,難不成那小和尚,和那黃毛丫頭就能比我強?”
光悟正好端菜過來,被張師傅這麼一說,臉漲得通紅。
若非出家人不能罵人,他都想跟這人吵一架。
陳師傅懶得理張師傅,隻淡淡掃他一眼。
張師傅隻覺得一口氣被這一眼掃回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捂著胸口緩了幾秒。
沒事,等這老東西嘗過小和尚跟黃毛丫頭的,就知道他的手藝有多寶貴了。
光悟做的,跟他之前猜想的一樣,素烤鴨、酸辣金湯跟紅糖棗糕三樣。
素烤鴨是淡淡的土褐色,看上去就一般般。酸辣金湯裡飄著一點白菜和競爭股,紅糖棗糕更是看上去硬邦邦的。
外表樸素到土氣的地步,看著就知道,絕對比不過他!
*
張師傅雙手抱胸,冷眼旁觀,而陳師傅也下了筷子。
嘗了第一口素烤鴨,有些意外地睜大眼。
他雖說沒有像張師傅那樣,因為光悟的菜外表樸素,就覺得味道肯定不好。
不過看光悟年紀不大,這菜賣相又一般,確實沒抱太大希望。
現在一嘗,卻發現,這素烤鴨雖然外觀一般,味道竟然很好。
素烤鴨是用豆腐皮,將煸炒過的香菇碎和冬菜碎包裹起來,煎至外表酥脆,如烤鴨皮一般後,切開而成的。
光悟的這道素烤鴨,雖說外表平平無奇,但是外麵豆腐皮煎得酥脆,內裡柔軟濃香。
而旁邊的酸辣金湯,因為加了南瓜泥,顏色金黃,裡麵的白菜和金針菇還是爽脆的口感,酸辣開胃。
至於外表最為樸素的紅糖棗糕,味道反倒最讓陳師傅意外。
分明是敦實的外表,實際卻頗有彈性,一口下去,棗香和紅糖香在嘴裡化開,清甜不膩,味道很好。
陳師傅原本冷硬的神情,略微柔和下來些許,抬頭說:“這三道菜品,雖說外表樸素,但味道都很有力量。”
“隻可惜,有些細節處理得還不夠好。比如這素烤鴨,如果再多煎一會,並且多加些老抽調色,便會更加紅亮誘人。再比如這酸辣金湯,湯直接用的清水,少了分鮮美,就顯得有點單薄。”
“雖說比張師傅這……華而不實的東西好了不少,但離我的要求還是有點距離。”
光悟撓撓頭,他其實也不意外,隻歎了口氣:“謝謝陳師傅,看來我還是修行不夠。”
旁邊張師傅卻猛地扭頭:“你說我的菜華而不實,還說這小和尚的菜比我好?我不信!”
陳師傅丟下筷子:“不信你自己試試。”
張師傅果真上去嘗了一口,結果一口下去,麵色愈發掛不住。
這小和尚的手藝還真不錯。
不過他還是嘴硬道:“一道菜,色香味都很重要,這小和尚的色這麼一般,怎麼能算比我好?”
正想著如何說服陳師傅留下他,餘光瞟見裴宴還在製作。
他眼睛一亮。
張師傅認定,這淒慘到都得拔人家盆栽的黃毛丫頭絕對搞不出什麼好東西。
隻要她能讓陳師傅狠狠失望,對比之下,就能襯得他極好,讓陳師傅改變主意。
陳師傅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裴宴。
裴宴正在往山藥泥上澆藍莓醬。
勺子輕輕一抖,藍得發紫的藍莓醬就均勻淋在雪白的山藥泥上。
她力道控製得極好,藍莓醬並沒有將整個山藥球包裹,反倒留下一點空隙,能看到山藥雪白的顏色。就好像淋了濃稠果醬的冰激淩球一般,更加顯得誘人。
陳師傅略一眯眼。
果然,還是得看她嗎?
陳師傅自小學廚,至今已經六十年。時間磨煉了一副火眼金睛,第一眼看到裴宴,就直覺這姑娘很有廚藝天賦。
她身上有那種沉穩的,隻有磨煉多年的手藝人菜能擁有的氣質。
若是來晚的不是裴宴,而是彆人,為了公平,他多半會同意添加食材。
隻是對裴宴這種有天賦的,他不禁生出惜才心思,反倒格外拔高要求。
畢竟,要求越高,菜越能看出,她的水平到底如何。
等裴宴端上菜來,他更是下意識將心理期望拔高。
雖說期望越大,可能失望越大,不過……他真的非常盼望,也非常需要,能出現一個,能達到他要求的人。
*****
看清眼前這三道菜的時候,張師傅就略一愣。
他對裴宴充滿不屑,認為她說不定連三道菜都做不全。現在一看,她不僅做全了,每道菜看上去還極度誘人。
鬆鼠素鱖魚綻開著,上麵澆了深紅油亮的醬汁,香菇剪成魚鰭魚眼模樣,一眼看上去能以假亂真。
菌菇湯是淺褐色的,一看就十足香濃。藍莓山藥泥澆汁濃稠,甚至能反射出四周光線,簡直有種“金光閃閃”的效果。
張師傅心裡莫名一咯噔,甩了甩頭。
真是運氣好,竟然還真給她搞出來了三道。
不過,他這種好手藝都被陳師傅挑刺,這丫頭多半會被大批一通。
陳師傅目光在眼前這三道上一凝,先是夾了一筷子鬆鼠素鱖魚。
因是山藥泥做的,很容易夾斷,一口下去,他眼睛倏然瞪大——
素鱖魚外皮炸得酥脆,裹著酸甜濃鬱的醬汁,裡麵則柔軟鮮美。
山藥泥本是淺淡無味的,味道如何,得看其他配菜。
香菇和筍切得極細,跟山藥泥完美融合在一起,口感跟真正的魚肉□□成相似。香菇和筍本就是帶著濃鬱鮮味的食材,加上裴宴對火候的完美掌控,在油炸的過程中激發出了香菇和筍的所有鮮香,最裡麵包裹著的豆腐皮不僅作為“鱖魚”的骨架,還給這道素鱖魚增添了一分獨特口感。就連作為裝飾用的香菇都是專門紅燒過的,跟山藥泥部分放在一起吃,又是種獨特的滋味。
陳師傅沒想到,自己分明拔高要求到不可思議地步,這道鬆鼠素鱖魚,卻已經能完美達成他的希望,甚至給他了一個莫大的驚喜。
光是這道素鱖魚,就足夠他認可裴宴了。
本以為這道素鱖魚是三道菜中的巔峰,實際品嘗了一下,才知道他低估了她。
菌菇湯是淺褐色的,不像是一般的菌菇湯那樣寡淡,反倒是香濃的感覺。一口下去,不同菌菇的滋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相輔相成,豐富的鮮美。
而這道藍莓山藥泥——
他那藍莓盆栽,是隨便種的,並沒有怎麼精心照顧。這藍莓果實雖然能吃,但是未免有些酸澀。
為此,裴宴先將藍莓用滾水煮了幾秒,去除裡頭澀味,又格外多加了一些蜂蜜,不會顯得過於甜膩的同時,又中和了藍莓的酸味。
藍莓醬酸甜適中,包裹著細膩的山藥泥,在嘴裡化開,吞下去之後,甘甜清香的滋味還留在嘴裡。
看陳師傅大口大口吃的模樣,就知道他對這三道評價不會低。
果然他抬起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合格了。”
陳師傅幾乎對裴宴有些佩服。
這樣小小年紀,竟能有這般手藝:“這三道菜,哪怕是雞蛋裡挑骨頭找錯處,我也隻能說出,這素鱖魚的番茄醬不夠濃鬱——但這是番茄醬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如果你能自己熬番茄醬,味道應該能更好。”
靜羅剛才看張師傅和光悟接連折戟,滿腦子都是“完蛋了”,這下真的找不到代班廚子了。
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高興得要命:“哎呀,裴施主,你年紀輕輕,竟然除了一般的菜,素齋也做得這麼好!”
光悟因為裴宴剛才分了他一碗藍莓,對她印象可好,聞言也為她高興。
唯獨張師傅,簡直可以用“大驚失色”形容。他不可置信道:“怎麼可能!”
“我看,你是故意包庇這丫頭吧?”張師傅指著陳師傅說,“剛才還允許她用藍莓盆栽,現在更是胡說八道!”
光悟剛才就看他不爽,現在忍不住道:“你倒不說,你搶走了大部分食材,故意隻給裴施主留下一點,這難道不過分?再說,你要是不信,自己嘗嘗啊!”
“不用你說,我自己也會嘗。”張師傅拿起筷子,狠狠地夾了一筷子素鱖魚。
舌尖和素鱖魚接觸的瞬間,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如果說,剛才光悟的手藝,還能讓他掙紮一下,說出“不過如此”的狡辯。
裴宴的手藝,就好像一座山壓在他的頭上。
他站在山底,眼前是一座高峰,遙不可及。
怎麼可能,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怎麼會有這種手藝?
差距過大,甚至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靜羅和光悟剛才就被裴宴的菜饞到,現在也拿了筷子去嘗,也被狠狠驚道。
光悟:“裴施主你這菜也太絕了!”
靜羅更是震驚,他嘗過陳師傅手藝,裴宴的手藝雖說還略帶一絲青澀,但已經跟陳師傅不差多少。
這姑娘才幾歲啊?
果然無論什麼領域,天才和凡人都不是一個世界的。
更彆說天才多半付出過不少努力。
張師傅魂不守舍地離開,靜羅則將裴宴叫到一邊,跟她談接下來的事:“裴施主,你每周隻需周六白天來一回,至於待遇這個……”
裴宴看他一眼:“我記得方圓寺在高鐵站、飛機場最顯目位置都有四五塊燈箱和LED大屏,我各要一塊。另外,方圓寺門口售票處、以及閘機頂上宣傳潯陽市其他景點的位置,也各給我一塊。”
現在是靜羅求她,而不是她求靜羅,她自然要給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靜羅愣住,裴宴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高鐵站、飛機場的廣告位要跑不少手續,而售票處、閘機處的廣告位可是能帶來不少收益的。
見靜羅明顯露出猶豫神色,裴宴淡淡道:“您要是覺得不行,那就算了。少開一個白天的店,我能損失好幾萬。”
討價還價的要點,要讓對方認為,你並非非他不可。
算了?那怎麼行。
裴宴不來,他上哪去找第二個能讓陳師傅認可的廚子?
靜羅一咬牙:“這樣,你周六,先來試做一天。如果客人反響也很好,這些條件,我都答應。”
*
跟靜羅商量完,裴宴接到裴珠她們電話,問她上哪去了。
電話裡解釋不清楚,怕她們擔心,便加上聯係方式,略一點頭,先行離開。
靜羅略帶疲憊地歎氣。
本以為這麼個年輕小姑娘,還能討價還價一下,沒想到裴宴如此強硬。
想想也是,她雖然年輕,但可是目前潯陽最紅餐館之一,裴氏食府的老板。
這可不僅需要高超的廚藝,也需要一定的經營手段,這姑娘本就不是簡單的人。
這回也確實是他們有求於人,對方要的條件高一點,也沒辦法。
就好像,若非陳師傅是素齋界的泰鬥級人物,隻有他們方圓寺捧著的份。如果不合他意惹,說不定陳師傅就不顧前方丈的情麵出走了,靜羅也不至於非得照他的要求,找個代班的廚子還得這般折騰。
好在,因為他心裡對這種手藝人還是很尊敬的,再怎麼折騰,也隻是心累,倒也沒太多怨言。
靜羅多歎了幾口氣,很快放寬心。
回過頭,卻看到個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是個七十歲上下,須發皆白,麵容慈悲,簡直像是“高僧”“大師”之類詞語化了形的老和尚。
靜羅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快步迎上去:“了空師伯,您怎麼出來了?”
這位了空方丈,是方圓寺最出名的高僧之一。
二十幾年前,他的師弟,也是前代方丈,了言法師因故圓寂。
當時方圓寺沒有更加德高望重、適合方丈一職的人,儘管他其實覺得這方丈位置很麻煩,但還是接過這個職位。
現在年紀上來,寺裡大部分事務都交給靜羅等人處理,平日裡都獨自靜修,很少能看見他人影。所以靜羅見到他,才十分驚訝。
了空雙手合十,眯眼念了句“阿彌陀佛”:“隻是興之所至,出來走走。你不用顧及我,做自己的事就是。”
說著,就往齋菜館裡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