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楊光宗湊近,聞到他身上酒氣,更是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楊光宗醉得不怎麼清醒,搖搖晃晃地用力擼了一把她的頭:“喲,棉棉,看你哥哥的書呢?哎喲,這書破的……”
他咧著嘴笑了一下,“棉棉啊,等爸爸做完這筆大生意,就給你買新的書,聽到了嗎,啊?”
楊棉略低著頭,沉默地看著他。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不相信我能做成大生意啊?”楊光宗又喝了口酒,笑嘻嘻的,“這回,這回肯定能成,隻要明天晚上去那個裴氏食府,把食譜偷來……”
一直不發一言的楊棉,忽然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媽媽說過好多遍,彆再偷東西。”
剛才還笑嘻嘻的楊光宗,臉色一下子冷下來:“反了天了,一個兩個竟敢教訓我?”
楊棉意識到說錯話,緊緊閉住了嘴。
楊光宗瞪著通紅的眼睛看向她,就在這時,大門被打開。
瘦弱的女人走進來:“棉棉,我給你買了你愛吃的——”
那一瞬間,楊光宗像是憤怒的獅子一樣朝女人撲了上去,一拳頭砸在她肚子上:“看看你教的好女兒!還敢替你教訓我來了!”
女人尖叫一聲,熟練地護住自己肚子,流著淚滾到地上。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楊棉感覺腦袋裡嗡嗡的。
大門沒關,這種老小區的隔音很差,她好像能聽到周圍鄰居的聲音:“那家又在打老婆了。”
“噓,彆多管閒事,小心那男的發起瘋來,連你也打。”
她縮成一團,旁邊白牆上,手臂的影子抬起又落下,耳邊是“砰砰”的聲音和女人的哽咽。
她看向一旁的台式電話,手指抬起又落下。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哥哥在的時候,爸爸不敢打媽媽。
可是現在哥哥去外省上大學了。
三年前,第一次為上學離家,哥哥叮囑她要盯著爸爸,要是他做了什麼不該做的,就立刻給他打電話。
結果哥哥才離開兩天,爸爸就犯了老毛病。
楊棉當時是想打電話的,結果她剛拿起電話,就被一個煙灰缸砸中鼻子,還被掃帚狠狠打了幾下手臂。
男人麵目猙獰,笑道:“你想告訴楊陽那小子?你告訴他了又怎樣,他又要上課,又要打工,有空經常回來嗎?”
“而且,你不怕他真的對我做什麼?你想看你哥哥被退學、進監獄嗎?啊?”
楊棉害怕了。
她怕哥哥不能經常回來,爸爸變本加厲,也怕哥哥真的對爸爸做什麼。
爸爸忌憚哥哥,就是因為哥哥狠,十來歲就敢舉著刀威脅他,要是再打我媽,我就把你殺了。
爸爸死了,她一點也不難過,但是哥哥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楊棉不忍心看他被退學、進監獄。
她還想等著,哥哥畢業之後賺錢,把她跟媽媽都接走呢。
大概是因為喝多了,這次楊光宗格外變本加厲。
楊棉盯著鐘,過去多久了,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砰砰,砰砰。
腦子裡嗡嗡的響聲越來越大,楊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挪到了門邊,趁著楊光宗沒在看她,她從門縫間跑了出去。
*
外麵在下大雨。
楊棉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
明明早就已經習慣了。
臉上是濕的,有雨,還有鼻血。
自從被砸中鼻子,她經常會流鼻血。
她感覺自己跑了好久好久,直到某一刻,她跌倒在地上。
楊棉蜷縮成一團,忽然感覺到,打在身上的雨點好像消失了。
她抬起頭,看到了一個跟電視裡明星一樣好看的年輕女人。
女人身材纖細,眼睛長而不狹,略垂下看著她,目光平淡地掃過她的臉,掏出一張紙巾幫她擦掉臉上的血,又拿出一張新的:“會塞住鼻子麼?”
楊棉點了點頭,接過紙巾,塞住了鼻子。
女人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跟爸媽走散了?來換件衣服,知道家裡電話麼?”
楊棉沉默不語地跟著她往前走幾步。
她抬頭,忽然看到了幾盞古色古香的宮燈,以及宮燈照亮的牌匾。
裴氏食府。
*****
裴宴也沒想到,自己隻是打烊後出門去丟個垃圾而已,竟然撿回來一個淋著雨還流著鼻血,滿身狼狽的小女孩。
這小女孩看上去頂多十歲,瘦瘦小小,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家境大概不算好。
為外麵下大雨,裴珠打算雨小了再走,還留在店裡。見裴宴牽著個狼狽的小女孩進來,連忙跑過來:“這小孩子怎麼了?淋成這樣。”
“在外麵撿到的,摔在地上,可能是跟父母走散了。”
做菜時候多少會沾染油煙味,裴宴一直在店裡備了替換衣服,如果中途要出去辦事,就會換上。
十歲的孩子,已經會自己換衣服,不過替換的衣服對楊棉來說還是太大,穿上去後,襯衫像是裙子一樣蕩在她身上。
裴宴正要幫她挽起袖子,楊棉卻忽然掙紮起來,裴宴隻好作罷。
裴珠趁這個時間,去便利店買了塊毛巾回來,給楊棉擦頭發,問她:“小妹妹,知道你爸爸媽媽電話麼?”
楊棉沉默不語。
裴宴:“我剛問了好幾個問題,她一直不說話,可能是嚇到了,一會……先把她送去警局吧。”
頓了頓,看向楊棉:“店裡還有點剩的湯,要來點嗎?”
依舊沒得到回應。
裴宴略歎口氣,徑自去盛了碗白菜豆腐湯,取了勺子送到楊棉眼門前。
楊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很餓很餓了。
也是,媽媽本來是買晚飯菜回來的,這麼久過去了她什麼也沒吃,當然餓了。
她拿起勺子,抿了一口。
鮮美濃鬱的湯衝去身上寒冷,楊棉許久沒掉下來過的眼淚,忽然如雨般落下。
她在裴宴略帶驚訝的目光中抬頭:“我爸爸……他說明晚要來偷你的食譜,姐姐,你當心一點。”
*
裴宴跟裴珠麵麵相覷。
楊棉留下這一句話,就再恢複成了之前那個小啞巴。
裴珠遲疑道:“這孩子,是不是跟家裡鬨彆扭了?或者跟家裡有什麼誤會。”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還是小孩子說的,一般人都不會信。
裴宴沉默幾秒,忽然上前,趁著楊棉正在專注喝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袖子擼上去。
楊棉尖叫一聲,後退一步。
裴珠倒抽一口冷氣——隻見楊棉細瘦的手臂最上端,有幾道一看就是打出來的舊傷痕。
裴宴看著那幾道傷痕,聲音淡淡:“應該不是鬨彆扭這麼簡單。”
雖說華國家長棍棒教育也不少,但能打出經久不散的傷痕來,這可不是一般的打法。
而且,這個鼻血……
裴宴記得,她升上六品典膳時,手底下有個小太監,從前犯錯被打了一通,當時被砸中鼻子,之後就經常流鼻血。
她蹲下來,看向還在發抖的楊棉的眼睛:“打你的是你爸爸?除了你,他是不是還打過你媽媽?”
大概是因為裴宴的目光太過冷靜,楊棉也平靜下來,點了點頭。
能這樣打孩子的,裴宴不相信能是什麼多好的東西。
站起來,看向裴珠:“我覺得她的話,還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裴珠看到傷痕,心疼得很:“那我們先報警?”
裴宴搖頭:“我現在也不能百分百確定她說的真假,警察更是很難相信小孩子說的話。”
畢竟這是還沒發生的事,報警跟警察說明天有人要偷我東西,隻會被當成被害妄想。
裴珠發愁:“這可怎麼辦?”
裴宴沉思幾秒,說到底,這孩子的爸爸要來偷的食譜是什麼?
她的酒水筆記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
裴宴一頓,看向楊棉:“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不想說話可以不說話,點頭搖頭就好。”
楊棉低著頭,但是點了點。
裴宴開口:“你爸爸偷東西的時候會帶刀嗎,傷過人嗎?”
楊棉搖頭。
“你爸爸以前偷過其他東西嗎?”
楊棉點頭。
“我猜,這種打小孩的懦夫,說不定都不敢偷特彆貴的東西,每次都是小額,沒進過監獄?”
楊棉點頭。
“如果……你爸爸要坐牢,你能接受嗎?”
楊棉頓住了。
裴宴看著楊棉。
她自認為自己沒什麼特彆強的正義感,如果這小孩子自己寧願挨打,也不樂意親爹坐牢,她也懶得多折騰。
然而,下一秒,楊棉抬起頭。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麵帶著希望和懇求。
於是裴宴明白了。
她笑起來,摸摸楊棉的頭:“為了不打草京生,一會我們得送你回家。抱歉你得再多忍一天,等到明天,一切就都能結束了。”
裴宴跟裴珠等楊棉原來的衣服乾得差不多,給她換上,將她送回到家附近。
目送她走進去,裴珠長長歎口氣,回頭道:“不過宴宴,這孩子的爸爸隻是想偷個本子,真能判刑麼?”
裴宴晃了晃手裡的棕皮本子,笑道:“這可不隻是一本本子,還是洛家酒水分公司35%的股份。”
一般的食譜被偷走,確實很難判刑。
然而她用果酒配方技術入股,果酒的配方就等同於這35%股份的價值。
當時簽簡易合同的時候,為了明確泄露配方後的違約代價,洛雪笙還專門對配方估過價。
這本本子代表的價值,少說也能讓小孩她爸被判個十年以上。
現在裴宴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讓他來偷就好。
*****
第二天晚上。
裴宴讓裴珠在停在附近的五菱宏光裡等著,見狀不對就立馬報警。
自己則關上燈,站在樓梯上,一樓看不見的死角,手裡握著一根專門買來的、結實的木棍。
裴宴本來沒打算過來蹲守,但想了想,擔心楊光宗早找好買家,或者機靈點,抄下食譜就跑,到時候找不到證據。
最後還是決定蹲在店裡看看情況。
結果一等等了小半夜。
裴宴快坐在樓梯上睡著,怕著涼還專門把備用的白色長外套披上。
正開始懷疑楊棉話的真實性,後門忽然傳來動靜。
*
楊光宗嫻熟地撬開鎖,走進店內。
提前踩過幾次點,哪怕摸著黑也很快走到收銀台邊。打開手電,先是摸出了那本棕皮本子,頓了下,又從收銀台裡摸出幾張紙鈔。
一轉身,忽然對上一張臉。
那是個長發披散的女人,穿著一身白衣,臉色在手電光下顯得青白。
楊光宗手裡的本子一下掉到地上:“啊啊啊啊!!!鬼啊!!!”
裴宴不知道她瞌睡睡亂的頭發,和白色的長外套在這種夜深人靜時有多嚇人。
隻伸出長棍在他身上戳了下,確定他確實沒拿什麼刀具,才靠近一點。
楊光宗稍微冷靜下來一點,看清她是個纖細的小姑娘,也沒有七竅流血什麼的,多半是人,一下子底氣上來:“滾開!”
抓住棕皮本子,就想往後門跑。
然而,下一秒,楊光宗感覺世界忽然顛倒。
——他被裴宴提著後領,甩了出去。
裴宴這次半點都沒放水,楊光宗狠狠摔進桌椅堆裡,疼得齜牙咧嘴,回不過神來。
裴宴上千幾步踩住他拿著棕皮本子那隻手,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機報警。
此刻的裴宴,在楊光宗眼裡,比剛才那個女鬼模樣還嚇人。
單手就把他一個壯年男人甩出去,這是人嗎?怕不是什麼妖怪吧!
看她一手還提著木棍,已經想象出自己被木棍戳破腦袋,腦漿都流出來的悲慘模樣。
楊光宗嚇得兩股戰戰,求生欲超過一切,大叫道:“大仙!彆殺我!我,我不是故意偷你東西的,是——是宋家酒樓,沒錯,是宋家酒樓的宋經理指使我來的!他才是真的想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