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測儀器上抖動的線條變成直線, 發出尖銳的報警聲。
醫護人員和聽到動靜的邵家人匆匆跑進來,雖說醫院已然給這位老人判了“死刑”,但既然人還在醫院裡, 那該搶救還是要搶救的。
堂叔氣得滿臉通紅:“剛才人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不行了?”
他瞪向邵清和:“是不是你剛才給老爺子喂的水有什麼問題?”
邵老爺子之前的情況萬萬算不得“好端端”, 隻是堂叔無論如何都得給邵清和扣一口鍋。
一片混亂中華,湯伯回頭, 對著那些醫護人員揮手:“不用搶救了,這是老爺子的意思。”
邵老爺子這些年對子輩越發失望,在清醒的時候, 讓湯伯成為他的法律責任人。
在是否搶救的事宜上,比起邵家人, 湯伯有更大的話語權。
邵老爺子在這家醫院住院多次, 是VIP客戶,醫護們都清楚這點,聞言停下手。
邵堂叔臉色由紅轉青:“什麼叫不搶救了?”
要是不搶救, 邵老爺子就這麼走了, 他不就沒有半點翻身的可能了麼?
湯伯在邵老爺子病危後保持麻木的臉孔, 到此刻終於生動起來。
他冷漠又譏諷地地看著邵堂叔:“老爺子一輩子兢兢業業,就讓他體體麵麵地走吧。”
搶救這件事, 他見過好多次。
每回除顫器下去,人就跟上岸的魚一樣抽搐著跳起來, 到最後折斷幾根肋骨都還算好的。
無論那幾個邵家人如何暴跳如雷,湯伯都充耳不聞。
隻讓醫護人員搭把手,讓邵老爺子平躺下來,等安保將那幾人趕出去了,又親自給老爺子換上他從前常穿的格紋西裝。
邵老爺子骨瘦如柴的身體撐不起西裝, 湯伯儘力地整理了許久,才終於顯得好看些。
老人身上的溫度慢慢涼下去,但他那張蒼老的、戴著玳瑁眼鏡的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
湯伯看著他,好像看見煙雨江南,杏花飄散。於是他的臉上,許久的,終於也露出一個笑容。
人這一輩子,能哭著來,笑著走。
這就再好不過了。
*****
那幾個邵家人被湯伯趕出來,自然是心急如焚地打電話搬救兵。
很快,在醫院附近休息的邵家人也回來了。
謾罵和尖叫四起,直到確定邵老爺子這次真的救不回來了,又想起老爺子那關乎下任家主的“遺囑”還在湯伯這老東西手裡捏著,於是立刻開始裝腔作勢、哭天喊地起來。
“我這苦命的爸爸啊,你怎麼就拋下我們走了啊?”
“小爺爺,你可說好等好起來,給我們買東西的啊!”
分明是哭著的,但眼睛裡都閃著貪婪的光。就好像邵清和父親死的時候那樣,鱷魚的眼淚。
邵清和看著他們這幅樣子,隻覺得無比的厭煩,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有人注意到了邵清和的離去,不過這對他們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
邵清和這時候走,不就說明他壓根就沒什麼競爭力,隻能夾著尾巴灰溜溜逃了麼?
唯獨那位曾看了一眼邵老爺子的堂叔,心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就好像……有什麼他們邵家最害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多想。
一個小畜生,能翻出什麼天?不如表現悲痛一點,多從姓湯的老東西那騙點財產。
*****
邵清和出來的時候,裴宴正在不遠處發消息、報平安。
跟南金玉的大家說了句找到了邵清和,又跟陸憑闌說自己等明天再回來。
她剛才站在門口,本身耳力極好,隱隱綽綽也聽到邵清和跟老爺子對話的一些片段。
知道之後要鬨起來,就提前出來在一邊等著,眼看邵清和出來,看向他:“怎麼說?”
邵清和將剛才邵老爺子的對話簡單說了。
裴宴到底有些驚訝,沒想到邵老爺子竟會破釜沉舟。
看他忙著要去辦事模樣,攔住他:“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在附近酒店定了兩間客房,到時候送你去H市。”
邵老爺子存放遺囑的銀行在之江省H市,從滬市過去坐高鐵也得要個一兩小時的。
邵清和這一晚上都沒睡,這會直接匆匆趕過去,那真就有些不要命了。
裴宴到底有些不放心邵清和,他本身不是特彆安分的性子,可彆搞出什麼事情來,這才一直等著。
裴宴到底比邵清和大一歲,既是老板又是朋友,邵清和還是聽她話的。
等到了酒店,合衣睡下,本以為會輾轉難眠,但到底發生這麼多事,他的確是疲憊了,沒過多久就睡過去,最後還是中午時分裴宴打電話把他叫醒。
裴宴本準備把他送去高鐵站,正巧這會湯伯打電話過來。
他穩住邵家人,簡單安排好邵老爺子後事,準備過來先跟邵清和一起完成邵老爺子遺願。
有湯伯看著,裴宴也算安下心,將邵清和交給湯伯,叮囑他有什麼事聯係自己,這才打道回府。
*****
邵老爺子存放食譜的銀行是四大行之一。
高規格的保險櫃年費昂貴,邵清和過來的時候有專門的經理迎接,仔細確認身份後才將人領去保險櫃。
巨大而空曠的櫃子裡,隻放了三樣東西。
一本陳舊的,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本子;一塊手掌長的木牌;以及一封信。
本子不必說,自然是邵家的祖傳食譜。
他沉默敘舊,最終還是把食譜拿了起來,翻了翻。
邵清和和其他邵家人不同,對這食譜,並沒有狂熱的渴望。
畢竟他並不想要食譜背後代表的權力、利益,以及邵家家主之位。
又因為他父親的死,很長一段時間,他對邵家的任何東西都隻有厭惡。
然而等食譜擺在麵前,他才發現,他對它並不是不好奇的。
方才醫院裡,他想起幼年時,跟父親一起看邵老爺子做鱸魚羹。那鱸魚羹是如此鮮美,哪怕過去十幾年,依舊清晰可見。
邵清和父親曾經追尋的,就是這樣一道鱸魚羹。純粹的,與利益無關,隻關乎廚藝和傳承。
對廚藝的追尋刻入他父親的骨與血,並且順著傳到了他身上。
就好像他母親說的,他果然是他父親的孩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邵家食譜裡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
至於他聞所未聞的細節,隻占了百分之五左右。
邵清和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原來邵老爺子真正握在手裡的,隻有這麼一點,大部分早被他教給了邵家人。
儘管如此,邵家人的能力和邵老爺子,依舊猶如天塹。
他們之所以認為邵老爺子握著百分之二十,更像是自欺欺人而已。
邵老爺子的想法果然是正確的。
握著這食譜,墨守成規,吃著祖上嚼爛的,隻會越來越走下坡路,崩塌也就是早晚的事。
邵清和放下食譜,思索片刻,先拿起那封信。
拆開來,邵老爺子清雋的字體有些模糊:【侄孫清和,見字如晤。】
邵清和微怔,他仔仔細細又翻看了下這封信。字跡看上去有幾年了,恐怕老爺子早在他父親死後,就對邵家人徹底失望。
他閉上眼,不知在想什麼,過了許久,才接著看下去。
【侄孫清和,見字如晤。】
【這封信,我是趁著短暫的清醒時間撰寫下來的。等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恐怕已經死了。】
這封信,是邵老爺子的一個保險。
他並不能預知自己死的時候是個什麼情況,這次能清醒地跟邵清和對話,還是托了裴宴的福。
所以這封信裡的大部分,跟他之前交代邵清和說的話沒什麼兩樣,直到最後,才有不同之處。
【你若是想要報複他們,便以你的名義公開食譜,若是不想要麻煩,就讓我一個人來吧。】
【清和,我聽說你變賣手裡股份財產,而邵家的財產,在我手裡的有一半。這一半,若是你不要,我便準備捐給社會,免得沒了食譜,他們為財產依舊打得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