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5 章 絮雨覺自己若行走在一個……(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3697 字 3個月前

絮雨覺自己若行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

在這個籠罩茫茫夕光的初夏黃昏, 長安暮鼓聲聲,路人匆匆歸家,她卻正通往她已離去的從前的世界。那世界的門本閉鎖了, 但自此刻起, 她會被引領著, 穿回到門後的塵封的舊日時光裡。

天黑,平康坊的坊門在她身後關閉, 她被帶到了金風樓。

這座長安著名的青樓內華燈閃耀,高朋滿座。絮雨被人引著繞過金風樓的大門,走近旁的一條曲巷, 自一麵獨立的小偏門悄然直接入內,穿過植滿花木布著怪山盆石的幽深小院, 登上一道雕漆長梯, 來到了一間掩映的樓閣之上。

坊內少數頂有名的秋娘, 雖也受轄於假母,但不但各有私居,住處寬敞華麗, 用具精美, 日常供應不亞於豪門貴女,為方便會客,往往也開有便門,可直通內外。

那奴子將她引到此地,躬身下樓,身影便消失在了庭院花木的一片暗影裡。

此時四圍靜悄無聲, 隻前樓的方向隨風越牆送來了幾縷縹緲的歡歌笑語之聲,倍添幽靜。

絮雨定了定神,輕叩門數下, 未聞應答,隨即自己慢慢推門入內。

迎麵的是間小堂,兩側布置坐床,各圍繡櫳,筆墨紙硯,布置雅致。應當是處用作會客的所在。經過後,是道內廊,通往寢堂。

寢堂前,垂落一麵繡簾,打開簾,隻見銀釭枝上明燭高燒,將四周照得一片明光。四扇雲母屏風架旁,是張時下通行的壺門床。床上鋪著茵褥和繡枕,床頭前有一案,案上有貯香用的一隻銀罌,罌旁,銀鴨爐內正在燜燃著熏香,香霧自鴨背上的口子裡徐徐外漫,嫋嫋升空。

自推門入內的一刻起,絮雨的鼻息裡,便飄入了她曾再熟識不過的一種香氣。她循香跡前行,這一刻,終於尋到香的源頭。

此為龍涎冰片熏出來的氣味。

龍涎向來量少,內府也是不多,外麵更是千金難求。從前都是每逢佳節,宮中才會以賞賜的方式分到王府裡。每到夏天,阿娘便喜歡在龍涎裡摻用冰片,製成一顆顆的香丸,熏衣沾留的香氣多日不散,幽馥之餘,清涼醒神。

絮雨在香爐前立了片刻,慢慢回過頭。

一名麗人手拿那日絮雨遞來的畫,自連通寢堂的小偏閣內悄然轉出,停在了雲屏的前方。

她二十八九的年紀,頭梳一隻墮馬懶髻,除幾隻固發的素簪,彆無裝飾,穿暗玉紫的襦衣,係了條鵝冠紅的長裙。她的粉麵若春月一般明麗,一雙嫵媚而嫻靜的眼,此刻正定定地凝視著絮雨,一眨不眨。

絮雨隻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就是衛茵娘,那個曾陪伴過她數年,帶她去吃胡麻餅的衛家阿姐。

她完全地將自己轉過身,和麗人麵對著麵,好讓她能看清自己的眉、眼,她全部的模樣。

“阿姐,是我。”

她抬手,指抹去從入畫學第一日起就添在額前的妝容,露出傷印。

“我是李嫮兒。”

“我長大了,沒有死。”

“我回來了。”

她微笑道。

在她話音落下之後,寢堂內徹底地沉寂了下去。

那麗人依然定定地凝望著她,就在絮雨的心轉為忐忑,笑容慢慢消失,忽然,麗人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兩行眼淚從麵頰上流了下來,一點點地滴落到了她手中的畫卷之上。

“罪臣之女衛茵娘,拜見壽昌公主。”

衛茵娘哽咽著跪拜在了她的麵前,叩首,久久地不起。

絮雨逼退眼眶裡將將也就要垂落的淚,深深呼吸一口氣,快步上去將她扶起。

“我非壽昌公主。在我這裡,你也不是罪臣之女。你是我的阿姐,小時總帶我去吃胡麻餅的衛家阿姐,我隻想聽你叫我阿妹。”

衛茵娘更是止不住地笑著流淚,在她的寬慰之下,終於勉強拭淚,放下手中畫卷,請絮雨登上坐床,為她進茶。

她撥開一隻鎏金銀火籠裡覆積的一堆熱灰,令埋在雪灰下的炭塊複紅。自一隻銀龜紋盒內取出緊實茶餅,細細地碾碎,用長柄的銀則舀量些茶末,輕散入一隻盛著西山泉的煮壺裡。

壺中茶水漸漸冒泡沸騰,屋中漫起熱茶和熏香混合的奇異的香氣。待茵娘用一盞反複衝洗過的越窯秘色花口茶甌為她恭敬地奉上茶,此時,她們已是分彆敘過了各自這些年的經曆,也默契地誰都沒有提那一段衛府坐罪的往事,情緒也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阿妹,你既僥幸蒙人收養,如今又回來了,為何不叫人知道你的身份,想法子和聖人相認?你隻需向長安或萬年縣的縣令表明你的身份,他們便會立刻上奏。”

“聖人對已故昭德皇後的追念,天下皆知,對阿妹你更是念念不忘。就在昨日,簪星觀內便為你起了一場祈福會,此事滿城皆知,且年年都是如此。”

絮雨抬起眼眸。

“阿姐,關於我母親的謠言,你應當也是知曉的。”

“那就是謠言,阿妹勿聽!昭德皇後貞柔懷德,怎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她立刻說道,語氣極是堅定。

“所以你知道嗎?為何會有那樣的謠傳?”

茵娘此時沒有回答。

“長安城破前的那個夜裡,都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多少?”絮雨繼續問。

“阿娘被傳喚入宮。她離開後,我燒得昏沉,隻知郭縱回來,和趙中芳隔屏說了幾句不知是甚的話,我便被送上了馬車,隨後追上來要殺我的人……”

她的眼前若再次浮現出那一張在火杖光裡變得扭曲的凶惡的臉,停頓了一下,再次望向對麵的茵娘。

“記得那個晚上你也在寢堂中陪伴著我,隨後你被人匆忙送回了家。但郭縱和趙中芳說話時,你也在近旁,你可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麼?為何趙中芳會那樣驚恐,險些走路都絆倒?”

“這就是我回來沒有立刻表明身份的原因。我不確定在阿娘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不確定那些人為何要追殺我,甚至,我也不確定……”

她停住。

她不確定她的阿耶,是否真的對那個晚上曾發生的一切都是渾然不覺。

這一點,於她而言,無比重要,極致重要,是勝過天之重要!

衛茵娘聞言依舊沉默著。

“阿姐!如果你聽到了什麼,務必一定告訴我!”她懇求不停。

衛茵娘終於勉強笑了笑,避開絮雨的注目,道:“阿妹,那個晚上我也隻顧著照顧你,並未聽到什麼——”

絮雨自坐床上起身,就要向著衛茵娘下跪,唬得她一把死死地抱住絮雨的身子,自己也半跪了下去:“公主你做甚!萬萬不可!”

“阿姐!你一定聽到了什麼!事關我阿娘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讓她得以安葬,領享安息!這麼多年了,阿耶曾是她的枕邊人,他什麼都沒做!我若也不管,世上就再也沒有人會關心她到底是如何沒了的,那些謠言是真還是假!”

“阿姐!我求求你了!”

說到動情之處,絮雨一時潸然淚下。

衛茵娘慌忙為她拭淚,自己也跟著垂淚,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阿妹,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我……”

她對上絮雨一雙朦朧的淚眼,咬著牙,終於低聲道:“當時我聽得也不十分清楚,依稀就隻聽到半路遇上丁白崖報信,還有柳氏的人追來幾段話。”

“後來也是我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當夜皇帝已護著王太後悄悄走了,隻不過誰都不曉而已。你也知道,柳氏是太後的表甥孫女,那段時日都在宮中陪伴。她應是知道的,卻沒有立刻走。”

“你還記得嗎,當時你的阿耶已派人回來接應你們了,人很快就到。此事因了李懋太子的緣故,柳氏也是知道的。她多年前就想嫁你阿耶,事未果,便以在家修行為名,一直不曾議婚。我猜想,或是她恨你母女二人,便假借太後之名,想將你二人騙入宮中,對你們有所不利。”

“若她真存那樣的心思,那是她最好的時機了。宮中當時走了皇帝和太後,空虛無人,你阿耶派來的人也沒有到。若是等你們被接走,她便再無下手的良機。”

“丁白崖是當時宮中極受歡迎的畫師,交好的人很多,上從公主貴女,下到宮監小婢。或許是他如何得知了柳氏的陰謀,來向你阿娘報信,半路相遇。那時柳氏的人應當發覺了,追了上來,你阿娘知她不會容你也活下去的,為了替你爭到更多的逃生機會,叫郭縱單獨回來帶你逃。至於她自己……”

她停了下來。

“若是我沒猜錯,她自己一定是落入柳氏的手,遭到不測……”片刻後她再次開口,慢慢地說道。

淚水無聲地一顆顆落,沾濕絮雨的衣襟。

“不過,我方才也說了,當日我聽得並不十分真切,皆是我後來的推想而已。或許是我聽錯了,你阿娘她還活著的!你千萬勿過於難過!”

衛茵娘一邊自己也流著眼淚,一邊不停地寬慰絮雨。

絮雨默默流淚片刻,拭淚。

“趙伴當,趙中芳,他如今是死是活,你知道嗎?”

這一次衛茵娘沒有猶豫,立刻頷首。

“趙阿叔應當還活著,沒有死!”

“大約十年前,那時我還在教坊,有一天他忽然悄悄來看我。那是這麼多年以來,唯一的一次。”

“聖人登基之後,他就做了司宮台的內侍丞。我在教坊裡的日子過得一直還算可以,雖然習藝辛苦,但幾乎不曾受過教導娘子的打罵。原本我並不清楚是何緣故,隻以為是我運氣比旁人好。那回我才知道,原來此前都是他在暗中對我有所庇護。但是那次見到他,他看起來並不好。”

“趙阿叔說,因你一向和我親近,此前他便代你照顧我,那回也是他代你最後來看我了,以後不能再護著我了,叫我自己多加保重。”

“當時他也沒明說,但我猜測,應當是不知何故他觸怒聖人,被驅逐出了皇宮。雖然去了哪裡他沒說,但他一定還活著。你想法子尋些宮中舊人,或就能夠打聽到他的下落了。”

衛茵娘講完這段往事,又強作笑顏:“他以為你早早已去,無比負疚,自責從前沒能保護好你。他若知道你如今回來了,還變作如此一位俊秀無儔的小郎君,他一定會很歡喜。 ”

絮雨麵上也露出笑容:“多謝阿姐,我會去找趙伴當的。我這裡還有一事。記得郭縱當年有個兒子,當時不過才半歲,小名好似叫做果兒?那孩子和他母親是否還活著,你知道下落嗎?”

衛茵娘露出驚訝又欣喜的表情。

“阿妹,沒想到你竟還記得郭典軍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