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新婚次日(下)...)(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7141 字 3個月前

第99章</p>

絮雨輕振裙擺,曳去上麵那一片彩葉,邁步。裴蕭元不緊不慢地伴她同行,略落後半步。</p>

等在宮道岔口處的楊在恩到這邊二人好似終於說完事,帶著一眾繼續跟從在後。一行人轉至神樞宮,候在外的曹宦遠遠到,疾步迎上去,彎腰行禮,陪笑道:“公主駙馬方婚大喜,這邊的事,公主若不放心,奴派人隨時通報,今日怎還敢勞公主親來?”</p>

絮雨原本思量上午入宮一事會早早完結,回永寧宅無事,正好人在宮中,壁畫一事又進展到這一步,不好再拖延,因而將事也安排在同天,卻沒有想到耽擱了。</p>

她道聲無妨,一麵往崇天殿去,一麵問周鶴的情況。</p>

曹宦忙回事情:“奴前些日是親自去崇仁坊找的,到的時候,旅店裡已不見他了,說是畫賣不出去,半個月前便因交不出房錢被趕走了。奴經多方打聽,終於尋到下落,原來搬到西市附近的一條陋巷裡,和商販混居。當日他正扮作一名士子的奴仆,隨那士子去參加詩文宴,替人現場捉刀作文,以此換錢,見到奴,得知是公主要召他入宮,他還不信,聽奴說公主便是從前他認識的那位葉小郎君,方如夢初醒,當時大哭又大笑,奴險些以為他發了瘋,幸好很快醒來,當場除去那一身奴仆衣裳,跟著奴便來了。”</p>

本朝的科舉,素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進士科最為尊貴,也極是難考,每年往往隻取二三十人,數量僅為明經的十分之一,若能上榜,便可號稱白衣公卿,仕途無量。故天下士子人人向往,挖空心思希望揚名京城,從而在考試中得到便利,以一舉躍上龍門。參與詩文宴會,便是揚名的一個重要途徑,當中一些文才不夠之人,便會雇人現場作弊捉刀。</p>

絮雨想起從前去找周鶴時,確曾在他屋中到過一些雜亂的詩文稿。當時隻因為是他也好讀,卻沒想到原來除去畫技,他文才亦是不錯。</p>

沒有真才實學,斷不可能被人相中雇去現場捉刀作文。</p>

“他父祖輩的情況如何?”絮雨又問。</p>

“這個奴也查過。周家世代畫工,高祖一輩,因犯下罪案,被罰作奴籍,作石窟匠,便是專在石窟當中作畫,子孫後代從出生起亦從奴籍,不能從事彆業。是到周鶴父親一輩,因他畫技確實出眾,被去石窟作畫的葉鐘離到,葉鐘離惜才,將周鶴之父引入宮中,幫助去除奴籍,繼而做了宮廷畫師。景升末年變亂過後,聖人登基,朝廷氣象一,此前流落在外的眾多舊日宮廷畫師也得以回宮,其中便有周鶴之父。”</p>

“畫直姚旭卻嫉周父從前得葉鐘離的賞識,刻意打壓。周鶴在其父病死後,也被排擠出宮。此人應當是有幾分才學的,起初也參與過幾次朝試,不中,幾年後,自己放棄了,此後便混跡長安,以賣畫賣文度日。年初畫院招考,這周鶴也來參考過,名落孫山,大約便是姚旭之故。倘若不是得遇公主,奴他這一輩子,恐怕也就隻能在陋巷裡穿著奴衣替人捉刀賣文了。”</p>

“此人也是有點意思,來了後,埋頭作畫,聽說日夜不分,不吃不喝,幾近癲狂,知公主今日會來,一早起便沐浴更衣,在恭候公主大駕。”</p>

崇天殿就在近前了,絮雨停在殿側一條往上的便階之上,略一沉吟,吩咐曹宦將周鶴帶到小西內,她先單獨見一下麵,隨即轉向她身後那人,朝他走了過去。</p>

裴蕭元正立在便階之下,展目眺望前方。</p>

整座神樞宮,包括麵前這宏偉的主殿崇天殿,除去殿內那一幅待作的壁畫,其餘所在已全部完工。入目所見,處處皆雕欄玉砌,彩廊紅柱,翡翠琉璃瓦和聳立在殿脊兩側的明黃鴟吻,在浮著片片紫色雲朵的秋日長空下,反射著耀目的光。</p>

大約是公主未到的緣故,一群文士穿戴的人被安排在了崇天殿東側的羽雲樓內煮茶賞景,風中隱隱傳來陣陣聯句吟詩之聲,氣氛頗為熱烈,惟卻一人,獨自憑欄而靠,白衣臨風,身影顯得有些落寞。</p>

裴蕭元耳力出眾,目光自也敏銳,雖距離還遠,但方才一來,便一眼認了出來,此人正是蘭泰。</p>

“公主去忙便是。我在附近走走,或去金吾衛值房,都是方便的。”</p>

不待她開口,裴蕭元便收目望向了她,微笑說道。</p>

他對這裡並不陌生,值房也確實距此不遠。絮雨叮囑他勿過勞,又約好回去的時辰,隨即往小西行去。</p>

周鶴作宮中普通畫工的打扮,正立在隅之中。他極力壓製著自己緊張無比的心情,不敢亂走半步,唯恐哪裡一處行為不當,會引來侍立在外的那幾名宮監的鄙視。耳中忽然傳來一道拖長的“公主到——”的喧聲,他整個人抑製不住地抖了一下,在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複心情過後,疾步行到門後,才抬起頭,便見一名盛裝的年輕麗人在曹宦的陪伴下,正往這邊行來。</p>

周鶴隻消一眼,便認了出來,眼前的這位公主,真的是他從前偶識並有過幾次往來的的那位葉小郎君。隻不過此刻,她不複是周鶴曾以為的那和他同樣落魄的少年人。她竟就是自己曾與她談及的那位簪星郡主,此刻,隻見她周身飾以金玉,一路行來,華裙曳曳,高貴得令人不敢直視。</p>

周鶴當場撲跪在地,恭敬叩首,呼拜見公主,行禮畢,人也不敢動,依舊深深垂首,直到公主漸近,叫他起來,又從他身旁走過,他方慢慢從地上起了身,轉身跟入,到公主停在中,轉身向他,雙目含笑望來,容貌之昳麗,氣質之華貴,實難用言語來形容,一時自慚形穢,何敢和她相望,再次惶恐跪地。</p>

“小民周鶴有眼不識泰山,從前若有言語行為不當得罪公主的地方,懇求公主萬勿怪罪!”</p>

絮雨叫周鶴起身。或是她平和的態度令周鶴感覺到麵前的公主隻是換了裝扮,其餘和從前他所認識的那位葉小郎君並無大的區彆,他終於定下心神,依言起身。</p>

絮雨打量他一眼。小半年不見,黑瘦不少,不但如此,眼皮熬得發紅,麵也顯疲乏。這應如曹宦所言,是他近來日夜不分地連續作畫所致。</p>

不過,絮雨也留意到,在起初的緊張和惶恐退去之後,他很快便恢複成她印象中的樣子,雙目閃亮,麵上倦色也消失了,人很快變得精神奕奕。接著,他再一次下拜,叩首之後,道:“小民卑微如泥,隻因從前有幸識得公主,隻見過數麵而已,也不曾為公主做過什麼,竟蒙公主不棄,至今記得小民。知公主昨日大婚,以小民微鄙之身,何敢貿然驚擾,隻能在住處叩首,遙祝公主和駙馬良緣夙締,百年偕好。更不用說,小民近日每每想到此事,便覺身在夢中,何敢相信,竟也有如此幸運的一天……”</p>

話未說完,他的聲音轉為哽咽,止住後,不停地叩首。</p>

絮雨再次叫他起身並入座。周鶴隻揩眼起身,坐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從命。絮雨隨他,笑道:“你畫技不俗,我自然不會忘記。況且從前我也應過你事,怎可言而無信。此前我一直忙彆的,這邊顧不上,如今終於空了下來,便將你叫來。”</p>

周鶴激動,深深作揖:“公主高義!當初公主還是葉小郎君之時,小民便覺麵前人絕非俗流,故大膽投機,實屬非分之想,萬萬沒有想到,公主竟然當真。能得公主提攜,是我周鶴三生修來的莫大福分!”</p>

絮雨問他近日都在做什麼,他稟自己在摹那一幅永安殿的壁畫。忽然一個遲疑過後,行到她的麵前,再次鄭重下跪:“小民有一妄言,乃至是瘋魔之言,不知公主能否赦免我罪,容我大膽講述。”</p>

絮雨望他一眼,略略頷首:“你說。”</p>

周鶴定了定神,道:“實不相瞞,小人曾受祖上之累,出生便是奴籍,卑賤如泥,是家父僥幸得到葉鐘離葉公的恩遇,方脫離奴籍,入宮得以侍畫。葉公出京之後,家父便受姚旭所忌。後來姚旭更是得柳後賞識,在家父去後,對我也是處處打壓,絕我繼承父業之路。這些事,之前都瞞著公主,未曾告知,請公主恕罪。如今為一生計,我更是淪落到了為人捉刀作畫乃至作弊賣文的地步。這回倘若沒有公主,我這餘生,大約也就如此過下去了。”</p>

他的麵上露出一縷慘淡的自嘲之意,接著,道:“崇天殿內將要複現當年葉公的永安壁畫,此事我早就知曉,隻是從前隻能在夢中向往。我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回竟然有幸得到公主恩召入宮。這幾日我又聽聞,如今尚未確定主畫之人。我知公主就是大家。倘若永安壁畫是由公主親自主畫,公主可否賜我一個機會,容我擔當助畫?我必傾儘全力,為公主聽用。待壁畫大功告成之日,其上隻要能夠留我一,我便也不負此生的丹青之緣,將來回去了,可告慰先父,好叫他能夠以我為榮,含笑九泉。”</p>

他頓了一頓。</p>

“不僅如此。葉公當年對我周家有過天大之恩,我對葉公更是敬仰萬分。倘若有此機會參與作畫,得償心願,便如我與葉公神交,表我無限敬仰感恩之心。”</p>

他說完,向著絮雨再次鄭重叩首。</p>

絮雨從座上起身,走到一扇窗之前,向著窗外佇立了片刻,轉身問:“你方才講,你這幾日都在摹永安殿壁畫?”</p>

周鶴應是,接著立刻解釋,葉鐘離當年所作的那一幅壁畫真跡如今雖已不存,但他父親早年常隨葉鐘離作畫,自然見過真跡,極受震動,後來便曾憑記憶自己臨摹得圖私藏。他自小隨父習畫,自然也是畫過。這幾日無事,便憑記憶再次作了出來。</p>

“拿來我。”絮雨吩咐。</p>

周鶴立刻應是,退出去取畫。很快,他攜一畫軸匆匆回來,將這幾日自己畫的畫作鋪開,解釋道:“時間倉促,隻畫出當中一部分而已。請公主不吝指點。”</p>

絮雨慢慢過他的畫稿,沉思了片刻,在周鶴緊張的屏息等待裡,說道:“作畫需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方能隨心走,作出好畫。平常小畫便是如此,何況如此一幅巨作。我近來事多,怕不能全神投入,勉強去畫,未必(粉撲-兒文=!學)就能畫好。且崇天殿壁畫非普通之用,絕不能出半點意外。萬一因我之故耽擱,便是大事。故我這些天正在考慮,是否擇另外合適之人主畫,我為其助力,如此,或更為妥當。”</p>

周鶴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領悟到了她話中的意思,激動得渾身打抖,當場噗通跪地:“倘若得蒙公主信任,能將機會賜我,待畫成之日,我周鶴死而無憾!”</p>

“當年葉公一月便完成壁畫,我固然遠遠不及葉公那般絕世之才,但兩個月內,我必也能成。絕不會耽誤明年春的聖人萬壽!”他又說道。</p>

絮雨目光再次掠過案上的畫稿,道:“我初見你的畫作,便知你功力不俗,並非凡手。不過,此事畢竟關係重大。我畫,自然無人會爭,我若是不畫,畫院裡自然有人想畫,且他們也已為此準備許久……”</p>

她略一沉吟,“不如這樣,今日原定議事推到三天之後。這三天裡,我叫畫院的人也各作永安之畫,到時再召齊名士大家,將連同你這畫作在內的諸畫不記名並列展出,共同參評。倘若你的畫作勝出,崇天殿壁畫主畫一事便交你。如此,不至於不公。”</p>

“多謝公主給我機會!我定當儘力!”</p>

周鶴非但沒有失望,整個人反而如同燃起鬥誌,眼光炯炯,一掃先前所有的萎靡頹喪之態。</p>

事定下,絮雨從小西出來,見了正等著的畫院內的一眾之人,包括姚旭、方山儘、楊繼明、宋伯康等,宣布自己無意主畫,在投來的或詫異或驚喜的目光裡,叫有意者三日內作一卷紙上壁畫,考慮時間緊迫,允許畫出自己最為得意的部分便可,三日後,攜畫再來。又親登羽雲樓,出現在賞景的文人名士麵前,為今日的變故向眾人致歉,請他們三日後再次移駕。</p>

她以公主之尊,親自前來賠禮,何況這也非大事。眾人紛紛拜見,一口應承了下來。</p>

絮雨心中記掛裴蕭元,這邊事結束,正待離去,無意見蘭泰立在眾人之後望著自己,撞見她的目光,略略一頓,麵上露出笑容。她便也回以微微一笑,隨即不再多留,在身後眾人的恭送聲中匆匆離去。</p>

“蘭泰今日怎也會在這裡?”絮雨尋裴蕭元,順口問了句送她的曹宦。</p>

最開始呈給她的名錄上是沒有蘭泰的。</p>

曹宦解釋,蘭泰是如今長安一位頗負盛名的文章兼畫評鑒名家的弟子,那位名家今日本是座上賓,奈何不巧,染病無法前來,便派其得意弟子蘭泰代他入宮履事。</p>

絮雨不再說話,徑直走出神樞宮,附近沒到裴蕭元,以為他去了金吾衛值房,問迎接她的楊在恩,被告知,駙馬本一直等在此處,哪裡也沒去,是方才,被聖人派人來給召了回去。</p>

“知是何事嗎?”她急忙問。</p>

想到阿耶今日對他的態度,她的心立刻便提了起來。</p>

她在的時候,阿耶都那樣了,她不在,還不知阿耶這人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做出怎樣過分的事。</p>

“這個奴也不知。”楊在恩道。</p>

絮雨如何放的下心,立刻掉頭,匆匆趕了回去。</p>

裴蕭元獨重紫雲宮,入內,見皇帝依舊坐在原來那一張坐榻之上,微微皺眉地著自己。</p>

他上前,正要再行叩拜禮,皇帝已朝他略略拂了拂手,不耐煩地道:“行了,勿再跪來跪去,此處也無外人!坐吧!”</p>

裴蕭元見趙中芳拖著殘腿,親自為自己搬來一張銀平脫坐杌,要放在距皇帝麵前那禦案不過數尺之距的地方。</p>

他趕忙上去,自己接過,置地,依舊拜謝過後,才坐了下去。</p>

“你傷情如何了?”他坐下後,聽到皇帝發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