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是他一切綺夢的源頭。</p>
他心知肚明,情不自禁地微微低下了頭，凝目於正沉眠在他懷中的她。淩亂蓬散的青絲，翠羽似的黛眉，靜靜垂覆的眼睫,玲瓏的鼻,自發絲間露出的小半隻圓潤飽滿的耳垂,還有，那如一朵四月裡半綻的吸飽露汁的櫻桃花似的口……</p>
他的眸色變得愈發暗沉,喉結亦不自覺地暗動了一下。</p>
識她這麼久,這應是他第一次得到機會能如此大膽儘情地細觀她的模樣,他忽然憶起那一句,“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p>
倘若世上真有如此的美人,那應便是她的模樣了，恰好長在了他的心尖上,便是叫他如此她一輩子,他應也不會膩。</p>
他在心裡漫然而思，目光又不經意撫過她下巴，忽然一定。接著,愈發口乾舌燥，隻覺頸側血管勃跳，湧血衝激，幾無法自持。</p>
她的衣襟竟也有些散亂了。甚至從他這角度，已是能自衣料堆褶間輕易到一抹酥雪凝膚之影。</p>
她依舊那樣額抵著他,眼目緊閉，沉沉蜷縮貼在他的身前。也不知是真實，還是他耳熱眼目餳澀時錯覺,恍惚間，又察她那原本如玉般白皙的耳垂和露出的粉麵一側頰靨之上，仿佛浮散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p>
裴蕭元驚醒，知決不可再如此縱容情|欲，否則他真不知他會做出如何的舉止來。她隻是他迎入永寧宅的李家公主，而非他裴門真正的婦。萬一她就此醒來，覺察自己對她不敬至此地步，到時隻怕是無地自容。</p>
他強抑著翻湧的血氣，遊開了視線，緩緩地，一絲絲地，儘量不驚動她地挪開，終於，令自己和那一具溫暖而軟和的身子分了些間隔，隨即悄然下榻，連靴也未敢穿，唯恐靴底踏地發出的聲音會將她驚醒。他彎腰提了兩隻靴，赤腳，隨手一把攏卷起自己衣裳，屏息輕輕走了出去。</p>
絮雨於窗外那清越的晨鳥啁啾聲中起身，開門而出。</p>
夜雨過後，驛舍外的野坡和亂林間濕霧彌漫，晨氣清冷而濕潤。裴蕭元人在驛舍門外，向著那一片繞林的野霧靜靜而立，若正在賞秋日晨間的野景，聽到身後發出動靜，他回過頭，見她，回身走來。</p>
“公主起了？”他眼含笑意，低聲向她問好。去已衣裳整齊，神清氣爽，是他一貫的模樣。</p>
驛丞應楊在恩之言，早已備了一輛馬車。絮雨乘車，這一個秋日的清晨，在蕩於耳畔的宣告啟門的百下晨鼓聲中，於長安這一日的喧囂開始之前，悄然回了永寧宅。</p>
賀氏提早便收到來自楊在恩的消息，在紫明院的浴房中燒好暖爐，備下滿滿一大桶浸檀、蘭、沉水、龍腦的香湯，好為她驅寒暖體。她回來徑直入室，脫衣入浴，又打發了侍澡的宮中帶出的玖兒、綠玉兩個婢女，獨自浸坐在熱霧蒸騰的香湯裡，閉目良久，直到香湯漸涼，出浴拭乾體膚，披了寢衣，掩身，正待邁步行出，經過浴房門側靠牆豎立著的一架長鏡，不覺緩了腳步，一頓，終還是退回幾步，最後，立定在鏡前，慢慢地鬆敞開寢衣。</p>
香霧在鏡麵上凝鋪出一層均勻而細密的水汽，鏡中之軀朦朦朧朧，如掩雲紗。</p>
絮雨伸手，來回擦抹幾下鏡麵，鏡內映像便清晰地浮了出來。</p>
此時天已大亮，朝陽越垣射入寢浴房牆角裡的一麵暗窗，漫散到門後的長鏡前。</p>
她悄悄立著，用她析畫時的嚴苛眼光，生平第一次，審視著晨光裡的這具身軀。</p>
它去，胸盈勝雪，穠纖得衷。</p>
……無論如何，至少，應當算不上是醜陋的吧？</p>
其實今晨，在他或未完全蘇醒之前，向來眠淺而敏感的她，便因身畔人的夢中微動與無意識的親密碰觸而先醒來。</p>
應因昨夜驛舍郊野寒涼，而他體感火熱，頗可取暖，她醒來，發現自己昨夜哭倦睡去後，竟一直保持著貼他懷裡的姿勢，不曾離過半分。接著，便又於朦朧間體察到了幾分來自他身軀的異樣。當時她一時無措，不敢動彈，唯恐驚醒了他，待自己也完全醒神，欲悄然脫出他懷抱，便覺他也醒來了。</p>
從前她於內幃之事自是無覺。此番大婚，主要目的也非嫁郎。宮中和她最親近的兩個人，皇帝與老宮監趙中芳，更是不便過問。她固然是在絲毫不考慮這種情境的情況下成的婚，然而下意識，卻也知曉，當時若就那樣睜了目，恐怕於彼此皆是不小的尷尬，當時隻好繼續沉睡不醒，直到他自己下床，離去。</p>
自然了，她此刻之所以照鏡自觀，也不可能是因他今晨那樣毫不猶豫悄然離去，令她當時在鬆一口氣過後，心中似又隱覺幾分失落，乃至不可遏製地生出了對自己的懷疑。絕不可能。</p>
她雙目凝落在鏡上。少頃，室內那尚未完全散儘的霧氣在爐火的催動下，又緩緩凝沁在了方被她擦淨的鏡麵上。鏡中那段嬌麗的軀體，複又在她眼前模糊了起來。</p>
“公主？”</p>
此時室外傳入賀氏的呼喚之聲，顯是因等候過久，感到不放心了。</p>
“公主可需添些熱水？”</p>
賀氏聲音並不大，但仍將絮雨嚇了一跳，心竟怦怦地跳，猝然轉身，定了定神，掩襟遮蔽身子，開門，若無其事地轉了出來。</p>
賀氏領燭兒、玖兒、綠玉幾人繞她周身，服侍梳頭點妝更衣。</p>
午前她要與裴蕭元一道先去寧王宅回禮，此事極是重要，不可耽誤。整妝畢，她行出寢堂。裴蕭元在婚次早她去過的那座秋爽亭裡等著。他係烏紗襆頭，穿一件上領的銀藍寶花紋緯錦羅袍，勁瘦的腰上束了條金裝的十銙犀帶，足上也換去舊靴，是雙黑色的製麂皮長靿靴。</p>
他平日不是穿他自己那幾套或細布、或羅地的青裳，便是官袍，絕少如今日這般錦衣著身，鮮麗的陽光從亭簷下照落在他身上，映出他英俊而沉靜的麵容五官，顯得人格外風流和貴重。</p>
絮雨知是賀氏替他如此打扮起來的。在賀氏來，這是駙馬大婚後陪公主首登寧王府的大門，於穿著，自是不能隨意。</p>
他的雙臂正屈支在亭柱旁的一道欄杆上，人微微俯身倚欄，手裡閒閒地撚弄著一支馬鞭，眼望著亭下水裡悠然遊動的幾尾肥頭鯉魚，若正在觀景，然而神情去，分明漫不經心，心不在焉。忽然聽到公主的婢女喚他一聲“駙馬”，轉麵望來，立刻直起身體，邁步下了亭，向著停在甬道上的絮雨走來。</p>
“公主請。”他說道，眸光明亮，麵含笑意，起來和平日已完全無二。</p>
絮雨更是如此，微笑點了點頭，不再停留，率先朝外而去。裴蕭元如先前一樣，稍稍落後她半步，一行人去往前宅大門。</p>
青頭此刻正從大門外跑進來，沿通道跑到了大婚那夜公主和駙馬行過拜禮的大堂，一路使勁地踩踏，出來，又要繼續往偏門跑。人已是累得氣喘籲籲，腳步猶是不停。</p>
方才早一些出來等在這裡的燭兒見狀吃吃地笑，問他這是做甚，“前兩日我就見你如此跑個不停了！你不暈嗎？總在繞圈！快歇了吧！公主駙馬就要出來了！”</p>
青頭這才停下，一麵叉腰喘氣，一麵鄭重解釋：“你剛來，不懂！長安這邊有風俗，婦入門，男家親近之人要從偏門出去，再順婦入門的路進來，一路使勁踩踏，婚三日內，踩踏得越多，越是靈驗！”</p>
燭兒確是第一回聽說，見他跑得都出了汗，忙一麵用羅帕替他扇風，一麵好奇追問：“青頭哥，這是何意？”</p>
“這叫躪婦跡，便是絕婦退路，往後安住下來的意思。公主嫁來咱們家，郎君最親近的人，不就是你青頭哥我嗎？趁今日最後一天，我還在家，自然要再多踩幾圈，好叫公主往後安安心心和郎君長久過活——”</p>
此時突然傳來一道咳嗽聲，截下他話，他抬頭，望見郎君和公主在楊在恩以及身後一眾婢叢的伴隨下已漸漸行來。送公主出府的賀阿姆快步走來，著他，麵含微微不悅。他打了下自己嘴，再偷瞟一眼對麵，察郎君麵無表情，不出是否惱了——不過，如今和從前不同。他已榮升駙馬府的管事，還是公主親自提拔的，專負責公主和郎君出行的馬匹、車駕以及府內西院的鷹、犬等玩意兒的調|教之事，手下有十來名奚官、鷹人、犬人受他指揮。此刻就算郎君生他氣，青頭也是不懼，隻要公主不生他氣便可。公主和平常一樣，笑吟吟的甚是和氣。他躬身行了一禮。</p>
“公主車駕已是備好。郎君的馬也在門口了！”稟完，趕忙出去呼人準備上路。</p>
寧王府是公主大婚後首家得人登門做客的門第，闔府上下視為殊榮，萬分重。一早起，諸事便準備得無不周全了，隻待二人抵達。車駕停在大門外後，李誨跟著叔父、堂兄弟們一道，領著王府長史等屬官在大門之外迎接，寧王親在二門處接人。平日絕少會客的李誨之母薛娘子今日也是一身衣，領著女兒李婉婉與府中其餘女眷一道，笑容滿麵地等在垂花門前。</p>
迎公主駙馬入廳，一番拜禮過後，各按份位落座。薛娘子向人恭賀過後，又致歉笑道：“公主和駙馬婚大喜，我雖一向嘴笨，但也盼望能和大姑母她們一道過去當麵恭賀，好歹湊個熱鬨。隻是礙於我的身份，不敢造次。今日總算盼到儷人聯步駕至，償我心願。”說罷，命人送上自己另外備的賀禮，一件她親繡的女披肩，一隻鑲綠鬆石的寶鞍。婚夫婦接過道謝。</p>
一番笑談過後，寧王府宴堂開宴，分作兩處。寧王領家中男丁以及王府裡的眾多屬官在東廳款待裴駙馬，西花廳則由薛娘子等人陪公主作樂。</p>
東宴堂中，樂工奏樂，伶人獻歌，賓主洽歡之際，李誨來到裴蕭元身前，行禮，邀他去觀自己的箭術。</p>
“蒼山回來，我牢記師傅教誨，這些時日，在家有勤加練習。前些時日師傅事忙，徒兒不敢打擾，今日想請師傅移步，指點一番，我有無進步。”</p>
他話音落下，幾名平日熟識關係親近的王府屬官紛紛搖頭，笑勸他作罷，“都知安王你做事頂真，隻也不用如此勤勉！叫你師傅安坐，好好享這宴樂，改日再吧！”</p>
連寧王也笑責孫兒不懂事，李誨卻依舊不走。裴蕭元便笑著起身，朝諸人告了聲罪，終還是被李誨請走。出宴堂，師徒二人沿東廊走到儘頭，拐往李誨平日射箭的靶院。到了，郭果兒帶著兩親兵守在門外，正機警地察四周，見二人到，急忙來迎。</p>
李誨確知附近無人，低聲道：“師傅，我大舅父昨夜三更入的府，家中除了阿公和阿娘還有我，無人知曉。他此刻就在弓刀房中，等著師傅。”</p>
裴蕭元頷首，邁步入內。李誨和郭果兒便在靶院□□箭，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箭簇中靶之聲。</p>
薛家長子，已承襲父爵的宋國公兼山南道節度使，梁州都督薛勉上月入京述職完畢，因兩地相去不遠，梁州就在京畿西南，他便以調養身體為由，請求暫時留京，得聖人許可。最近一直安家休養，昨日收到其妹薛娘子的密約，遂喬裝入了寧王府，等到此刻，裴蕭元終於現身，他上來行禮，口稱駙馬。</p>
就皇家內的親姻關係論，薛勉雖和裴蕭元同輩，是為姻兄，但對方年紀大他一截，已近四十，雖無赫赫功勞之名，卻出身於祖上有過從龍開國之功的世家，又在外任官多年，手握一支兵馬，也是朝中極有資曆的大員了。裴蕭元察他雖去態度恭敬，實則雙目炯炯望來，顯在打量虛實，立刻快步上去，將他雙臂托起，隨即作揖，還禮：“安王說薛都督昨夜便來了，累都督久等，實在叫我愧疚。”</p>
薛勉笑擺手，搖頭：“我早便聽聞駙馬之名了，一直盼望能有機會見麵。此次如同上天賜下良機，我求之不得，甘之如飴。咱們姻親不論，駙馬還是我那外甥的授業之師，可謂是親上加親，駙馬便不必和我客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