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寥寥數言，雙方便對對方各是有了大致認定。薛勉感知對麵這剛做了公主駙馬的年輕人謙遜、有君子之風，姿儀超然，非一朝得勢便氣焰熏天、不可一世之人。裴蕭元亦是瞧了出來，薛家的這位掌門之人，顯是刻意表現出來與自己親近的意思。</p>
他心中有數，便也不再迂回，請薛勉入座，隨即單刀直入道：“裴某如此將薛都督請來相見，以都督之明，既來，我便不與都督說啞謎了。都督可否告知，近來與柳策業往來之時，是否察覺異樣？”</p>
薛勉聽這話，神色微變，方才麵上的笑容隨之消失，遲疑半晌，問：“裴駙馬可否告知，你此行約見，是奉聖人之命，抑或是駙馬自己為之？”</p>
“這有區彆嗎？”裴蕭元反問一句。</p>
薛勉一怔。</p>
“聖人日理萬機，自是無暇親自過問咱們姻親相會這種小事。不過，今日約見都督於此，是公主的提議。”裴蕭元著他，一字一字道。</p>
薛勉複怔，卻依舊暗咬牙根，躊躇不肯多言。</p>
裴蕭元哂然一笑，“薛都督家世殷厚，祖德豐澤，傳到都督這裡，眼下更有一個良機，可叫都督你功名泰山，可保汝薛氏盛德百著。都督是聰明人，還望自己當機立斷，切勿首鼠兩端，更不可行差踏錯，被居心叵測之人加以利用，鑄下大誤。”</p>
薛勉勉強笑應：“恕為兄愚鈍，裴駙馬所言，我有些不懂。”</p>
“自景升變亂過後，聖朝一度局麵困窘，內外不寧。幸得聖人治理，經這一二十載，海內升平，四邊寧定，今日局麵，可謂來之不易。然而聖人再如何英明，所謂天下之重，非獨治所安，他也需肱骨賢能輔弼。放眼朝廷，如今能稱得上賢臣能臣者，又有幾個？”</p>
“公主命我轉告你，她前幾日讀兩朝，曰，朝無賢能，猶鴻鵠之無羽翼也，縱有千裡之望，猶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她深以為然。”</p>
他的神色此時已轉為肅穆，注視薛勉：“以忠得進，以信守位。公主叫我問你，你可願為將來那鴻鵠之翼？”</p>
薛勉錯愕不已，醒神過來，慌忙從座上起身，向北拜了幾拜，複又目光躲閃，吃吃地道：“臣多謝公主如此重。待臣回去，定要勸阻那些不識時務之人，如今天下太平，何苦要步陳思達的後塵……”</p>
裴蕭元微微一笑：“薛都督，你是害怕將來萬一康王得勢，你要遭殃？”</p>
薛勉心事被他一下戳中，麵上的假笑也掛不住了，拭了下額頭熱汗，沉默不言。</p>
“薛都督，不瞞你說，將來到底如何，我如今也是不知，但康王，恐也非陛下之願，這一點，我可向你保證。”</p>
“你何妨置身處地考慮一番，倘若換成你在公主今日之位置，你會願意叫康王得勢？”最後，裴蕭元悠悠地道。</p>
薛勉雖也是個武將，但本身並無柳策業那樣的勃勃野望，生平最大心願，便是守住如今的富貴和家業。</p>
他薛氏與柳、韋兩家，在外人來，是榮損與共，休戚相關，實在難以分割了。多年來，他原本自然也盼望太子順利繼位，如此，大家平安無事，他也可繼續保住富貴。然而這幾年，越越覺太子不穩，尤其此番公主歸朝，太子和柳家恐將不果，這幾乎已是一個極是明顯的大勢了，端聖人何時發聲而已。</p>
對於如此局麵，他的心裡，自是矛盾萬分。柳策業近來私下頻頻傳信給他，加以籠絡，雖未言明目的，但他感覺，必是將有大事。幫柳策業，萬一事敗，這將是禍延全族的彌天大罪。不幫，太子若真倒台，剩皇帝另外一子康王上位，則自己必也沒有什麼好下場。</p>
雖然他的妹妹薛娘子嫁入寧王府，親外甥又是寧王府長孫，但寧王清貴是清貴，向來並不真正管事，將來若真到那個地步，助力也是有限。</p>
便如此，薛勉陷入一個極大的兩難境地。想避事回梁州，又怕萬一走了，長安出個大事，自己來不及反應。何況柳策業若真動手，他便是回梁州，也是逃不過的。故先前尋了個借口，暫時留下，打算再觀望一番。</p>
此刻他聽到裴蕭元如此發話，登時在心裡飛快盤轉起了念頭。</p>
康王與公主本身或無怨隙，但與駙馬裴蕭元，因了當年北淵之事，顯也不可能真正相安無事。公主既然擇裴蕭元為駙馬，自是和他一體。</p>
難道，公主是想借聖人之寵，和駙馬思謀女帝上位，或是駙馬登基，徹底改朝換代？</p>
薛勉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跳，然而緊接著，他便興奮起來。</p>
倘若這個計劃是真，駙馬和公主這邊，或可借力之人如下：</p>
長公主和長公主駙馬盧家，其家族對北府禁軍頗有影響力。</p>
至於南衙十衛這邊，韓克讓、範希明等幾個勢力最大的大將軍，應也會站來。</p>
長安軍力是有了，士族不用說，有天下第一士族之稱的崔家崔道嗣便是駙馬的親舅，到時發動天下文人鼓噪增勢，易如反掌。</p>
不止如此，還有一點也極其重要。那便是裴冀的聲望以及裴蕭元之父神虎大將軍的海內之名以及裴蕭元對如今分散到各地的神虎軍舊部的號召力。</p>
以上，倘若真起事的話，牢牢控製住長安和東都的朝廷，應當不是什麼大問題。</p>
至於過後，地方若借機以反對之名起事作亂，派兵馬平叛剿亂便可。</p>
以駙馬軍中的實力，這也並非什麼不可能的事，隻這仗會打多久而已。</p>
倘若太子和柳家必倒無疑，比起康王上位自己引頸就戮，所謂富貴險中博，還不如就此機會，跟著公主與駙馬走，乾上一場。</p>
薛勉思慮停當，再不猶豫，當即衝著裴蕭元納頭便拜：“多謝駙馬和公主今日提點！叫我茅塞頓開，如醍醐灌頂！我薛勉在此發誓，願奉天地之靈，願奉宗廟之威，以駙馬和公主馬首是瞻，效忠聖人，效忠朝廷！”</p>
片刻後，裴蕭元自弓刀房中行出。李誨正和郭果兒遠遠在守，見狀，急忙迎上。</p>
師傅何以用如此的方式約見舅父，李誨並不十分清楚，但心知必是重要之事。寧王府裡人多眼雜，難保不會有一二雙眼目在暗處著。他自也不會多問。</p>
此刻師傅出來了，他便立刻又陪他回去，免得惹人起疑。</p>
裴蕭元回往宴堂，再坐片刻，西花廳那邊傳來話，公主宴飲已畢，欲待起駕。這邊忙也跟著散了。裴蕭元親去西花廳接人。</p>
二人照麵，在周圍喧雜的婦人說笑聲裡，他望向她，點了點頭。</p>
絮雨便知薛勉那裡已被他說服，終於深鬆一口氣，朝他笑了粉撲-兒文=~學)一笑。</p>
裴蕭元從跟來的婢女手中接過絮雨的披風，正要為她披上，這時，隻見李婉婉拉著李誨，姐弟從人群後鑽了上來，並肩而立，朝著裴蕭元和絮雨作了一揖，齊聲道：“恭賀姑姑和姑丈！”</p>
接著，李婉婉道：“珠簾繡幕！”</p>
李誨去不如阿姐大方，想是被她強行拽來的，有些羞澀，卻也響亮地道：“合巹嘉盟！”</p>
“華屋神仙！”一個複道。</p>
“珠聯璧合！”另一個跟道。</p>
“婚燕爾，桂子蘭芽！”</p>
姐弟再次齊誦，完畢，李婉婉便笑嘻嘻地從袖中取出預先備好的一枝用紅絲係的丹桂，李誨則是一支蘭，姐弟雙雙獻上。</p>
“姑姑，姑丈，你二人大婚，我和阿弟沒什麼好送，就給你們念了這幾句話。還有，盼你們早些傳出好消息，那樣我又能做阿姐了！”</p>
丹桂意“貴子”，蘭芽則喻“千金”。</p>
莫說裴蕭元和絮雨沒防備，連薛娘子和一眾王府裡的女眷們都沒想到，愣怔過後，反應過來，眾人指著兄妹，全都笑了粉撲-兒文=~學)起來。</p>
裴蕭元未免尷尬，麵上卻強行忍著，也不敢貿然接，隻拿眼瞥著身畔之人。隻見她笑吟吟地將丹桂和蘭枝都接了，也未轉給一旁婢女，親拿在手中，道了聲謝，隨即丟下裴蕭元，轉身向外行去。</p>
裴蕭元反應過來，忙邁步，跟了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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