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雪夜(上)...)(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0769 字 3個月前

這是一個深冬的清早,歲聿雲暮,在日月行替間,又一個小年即將來臨,然而,長安卻無心迎接新歲。

半城的人湧出皇城南的正大門,觀朝廷在南野為大軍舉行的出師征伐之禮。

六軍鎧甲森嚴,旗纛蔽野,在一片肅殺的如林劍戈陣中,頂盔摜甲的禁軍和衛隊擁著龍輦到來,久未露麵的皇帝身著袞冕,於百官和萬民之前現身。他的麵容隱沒在十一珠旒之後,玉藻下的龍顏深沉而威嚴,冕服下的身軀顯得是如此偉岸而高大,歸朝後便深得信賴、幾乎任何場合裡皆是同行的壽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後。

皇帝於萬眾矚目下,獨自一步步穩穩登上禮台入座。焚牲、祭旗、賜將領以寶劍。禮官高聲宣讀皇帝告天下文。最後,在“伐罪劍南,馳命天下”的萬人鏗鏘齊聲討賊聲中,大軍開拔。出京畿後,他們將與彆地奔赴而至的軍隊彙合,金戈鼉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間裡,也已開始有了皇帝連喪一子不堪打擊,或龍體失能、油儘燈枯,不久於人世的傳言。

雖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難能見他一麵,但這一次的情況實在特殊,廢太子和康王沒了後,皇帝隱於深宮,公主與攝政無一,隻差一個名號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難免。

出於畏懼和避諱,雖迄今朝臣裡還無人膽敢公開上奏,表達對皇帝身後國體之事的顧慮,但各種猜測,早已不脛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開露麵,為大軍壯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君王龍體安康,又目睹官軍軍容雄壯,猶如頭頂烏雲退散,一整天,長安城非但沒有因這場突然到來的戰事蒙上陰影,反而到處都能聽到和皇帝公主親送大軍開拔一事有關的興高采烈的議論之聲。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個多月前那第一場入夜到來天明便絕的濕漉漉的雨雪,今日紛紛揚揚,飛來滿天瑞雪,街頭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鬨的歡笑之聲,甚至,有人還提早放起了為歲夕而準備的爆竹。

裴蕭元走在城西開遠門外的一座屯營裡。

雪下得很大,沒片刻,屯營的屋牆和周圍的樹梢頭上,便積起了一層如鹽的晶瑩白雪。

這座屯營的一角,臨時設做了他用的駐地。

隨他同行的,一撥是如陳紹這樣,當年被拆分、散在長安以及京畿一帶各種衛營裡的神虎軍舊部以及他們繼續從軍的家族裡的年輕兒郎和子弟。這些人隻是舊日神虎軍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人,如今還散在彆地。他們雖軍銜低微,弓弩騎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職業軍人。消息一經發出,迅速便從四麵應召而來。

另外一撥,是以顧十一為首的人馬,來自市井,但從前編入陸吾司後,也常加入集訓,且當中不少人也如顧十一,早年有過各種從軍經曆,都是適合北上的。此外,還有少數得裴蕭元允許的來自長安各衛的自願隨從之人,如劉勃,但不多。三撥加起來,總共將近千人。

留一夜時間,等全部人員來此集合,待完畢,明日一早,便都將隨他一道出發北上。

暮色發沉,伴著城中隱隱傳出的陣陣暮鼓之聲,城外的雪勢也越來越大。

朝廷發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遠行必須的各種隨身物資方已送到。他親自接收,確認每一樣東西,小到火條,皆符合要求,方命人發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來,正走著,顧十一迎麵而來,朝他行禮後,麵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話要說,便問他何事。

顧十一猶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說,有個相好的婦人來了,因此處是屯營,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隨意入內,隻好站在外麵。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從軍,便需令行禁止。這點對顧十一這些人而言,尤其強調,到來的第一時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彆來了!”顧十一趕忙又解釋,“往後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彆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沒打算回!誰知婆娘不聽,竟又找來,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衛兵傳話,說什麼給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著大雪天,城門也快關,再晚她便進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趕緊趕她走,彆再纏我了……”

裴蕭元轉頭朝遠處營門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著紫色頭帕的婦人身影立在外頭,懷裡仿佛抱著一隻包袱,正翹首張望裡麵。心知肚明,點頭:“去吧,明早出發前回來便可。”

顧十一一愣,隨即麵露感激之色,拜謝過後,匆匆奔往營門,還沒出去,就被怒火中燒的婦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罵他叫自己等這許久。

“……你這趟是趕著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沒了的消息,老娘我自會換相好,不但要換,還一天一個,個個賽你後生俊俏……”

雪裡隱隱傳來婦人的說話聲。顧十一應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話,一邊不住回頭張望,一邊低聲求饒,兩人推推搡搡,出了屯營大門。

裴蕭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內,他關門脫下大氅,抖去上麵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隻火爐前,烘著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從外麵的天寒地凍裡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傷手處,慢慢便又痛了起來,又酸又漲,如遭萬蟻啃噬,痛感絲縷不絕。

或是真的十指連心。他曾受過多次大小不等的傷,但從沒有過如這回,小小之傷,竟是叫人如此難捱。

他取出傷藥,換了,再自己用紗布胡亂纏裹,才纏幾圈,心裡忽然莫名一陣煩惡,丟下了,隨手拿起案上躺的一隻酒嚢,拔塞,喝了幾口烈酒止痛,接著,和衣躺了下去。

他閉目,很快調勻了呼吸。

他幾分倦,想趁無事,睡上一覺,醒來,明日便可走。然而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之際,腰被一硬物硌到,發疼。

他摸到了係在蹀躞腰帶上的一隻皮袋。隔著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樣東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還未曾收走的駙馬魚符。

他將這枚後補的魚符摸了出來, 托在掌心, 低下頭,看著,神思漸漸轉到了今早他混在長安民眾當中觀禮的情景。

從現身到離開,她始終靜靜隱在皇帝身後,忠誠而完美地履行著引導的職責。在皇帝所發的如太陽一般的光輝之下,她看起來絲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裡,那道身影卻如啟明星辰一般,占滿了他全部的視線。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離開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輦的時刻,她似稍作過停頓,轉麵環顧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輝。

她……似在尋人,隨後才低眉斂目,入車隱身不見。

他繼續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魚符,隨後下地,套回大氅,開門朝外走去。

天色愈發昏暗,雪也愈發大了。

他駕著坐騎出了屯營,沿著營外一條靜靜覆落大雪的杳無人跡的郊野小徑,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聲發得正最為急切,竟若隱隱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絕不能是尋望自己的。然而,仿佛憑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氣。他應該去尋她的。

他自然不會再存半點和她續緣的念頭了。從他決定闖宮問清真相,而不是繼續隱忍裝作無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徹底失了愛她或是被她愛的資格。

隻是,她救下了他的殘命,為他擋了皇帝的一劍。臨行之前,至少,須親自道一聲謝。

此為人之本分。否則,和畜生何異?

馬蹄亂踏,飛激起點點踏碎的瓊玉,帶著他急急地橫穿過一片披著茫茫雪衣的野地,城門在望。

此時,那近尾的催人閉戶的暮鼓之聲發得愈急,隆隆不斷。

一群為利終年奔走,歲末時節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拚命趕到,歸攏著自己的車隊和駱駝、馬匹,一股腦兒地擠在城門外,等待著檢查放行。亂哄哄的嘈雜聲。道上滿是踐踏而出的肮臟泥濘。他們一邊縮著脖子躲冷,口裡不停抱怨這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一邊又為漫長旅途終結,這個傍晚,這座偉大而繁華的城池終於就在腳下了,人人的臉上,充滿了希望的光。

馬蹄上道,卻又被阻在了隊伍之末。

他鬆了馬韁,停在道旁,微微仰麵,目光越過城門下那一座長長的、光線黯淡的門洞。

門洞之後,是那一條可抵皇宮的筆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無一人,惟餘漫天雪在飛。

等待間,他忽然心間迷惘,又生出些搖擺。

遲疑間,這時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呼叫之聲:“師傅!”

他轉麵,見是李誨和郭果兒。

兩人騎在馬上,帶著幾名隨從,似方出城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催馬向他趕來。

裴蕭元麵上便露出笑容,下馬立在路邊。兩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禮。

裴蕭元點了點頭,問怎這時候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