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甚至覺得,他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國家。
許多來到益州的人,都是這麼認為。
其他地方席地而坐,益州習慣用桌椅;其他地方雖用紙張,但竹簡也很常見,益州已經全麵淘汰竹簡,紙張玩出了許多新花樣,廉價到連普通百姓都能隨意使用;益州食物煎炸蒸煮爆炒紅燒,做的方式花樣百出,其他地方仍舊是以蒸煮為主,所謂花樣也就是換個模樣,調味料更是和益州沒得比;益州緩坡上有梯田,低窪處有桑基魚塘,斜坡上有玉米,沙土中有土豆紅薯,其他地方隻有小麥,南方可能還有種植水稻;益州的豬肉是貴人桌上的美食,其他豬肉腥臊根本難上大雅之堂……
荀文和荀尹在進入益州之後專門留心了一下。進入益州境內之後,越靠近成都,百姓臉上的笑容就越多,耕牛和各類新奇農具出現在田野之中,一片欣欣向榮,和益州之外完全不一樣。
就算是益州邊境,因為有戰亂和難民湧入,但隻要入了益州,這群人惶恐的臉色就會變得平靜。他們好似認為,入了益州地界,人生就有希望了。
事實上似乎也是如此。在入益州的關卡處,有官方修建的難民集聚地,還會給他們施粥。
難民們喝著熱騰騰的粥,住在帳篷裡,排隊重新登記戶籍。待登記之後,他們就會被分配到各個地方工作。
或者是去修建城池,或者是去開墾田地,或者是去紡線織布……益州所有的徭役,都不是強迫做工。在益州的徭役,成了沒有土地沒有繼續的難民們養家糊口的地方。他們不但每日有食物管飽,還有糧食和布匹的報酬。
他們不但報酬每天結清,還會以完成的數量,有獎勵。
這些工作和報酬規定,都張貼在各地城池門口,並有識字的小吏隨時宣傳講解。難民們在入城後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公示前,尋找自己可以做的活。
這些事,已經傳到了益州之外,所有逃難進益州的百姓,都知道這件事。
他們知道到了益州就要先登記,然後去找活乾,然後就可以活下去。
他們賺取的錢糧積攢多了,可以去換取荒地。可供開墾的荒地價格比普通田地少了許多,如果是沙土和山地價格更少。但益州有可供這些貧瘠土地耕種的新糧食,即使是貧瘠的土地,努力耕耘,仍舊能夠供一家生存。
來益州,不用像去其他地方那樣,雖然在逃命,但是隻是奔著一個希望,實際上結局如何,他們心中也沒有數。
但到了益州,如何生存,已經有一條固定的步驟。他們隻需要來到這裡,然後按部就班,就可以生存。這不是縹緲的希望,而是確定的事實。
隻要能夠乾活,到了益州,就能活下去。這不是希望,是事實。
荀文和荀尹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沉思。
他們不知道是誰想出了這些民策,但無論是想出來的人,還是願意實施的人,都有一顆愛民如子的心。
隻憑借這些民策,益州即使沒有皇帝陛下坐鎮,吞並天下,也是遲早的事。
雖然百姓如草芥,士族門閥看不起這些低賤的老百姓。但還有句話,得民心者得天下。
為了護住自己的利益,為了保護自己吃飽穿暖的生活,誰要入侵益州,不需要激賞或者懲戒,老百姓自己就要和對方拚命。
什麼愛國忠君,許多人不懂。但他們知道,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
隻有在益州,他們才能過得這麼好。
誰也不想被趕走,因此益州的律令實施的十分容易。無論是官吏還是百姓,他們都小心翼翼遵守著規矩。
位置太少,而想要來益州的人太多。益州和其他地方相比,仿佛是仙界和地獄的區彆。
荀文咽下一口他以前吃過一次,就惡心了大半日的豬肉。
這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香糯可口,還有著一股米酒的香味。
不說老百姓,就憑著這一口肉,他想,再讓他回到烹飪花樣隻能把各類麵食做成不同形狀,肉類和蔬菜烹飪隻有蒸煮和烤,調味料也種類稀少的生活,他會很難受。
荀文問道:“這些調味料是否很稀有?”
作為知己的翟陽知道荀文的意思,他答道:“酒,鹽,醬油,糖,辣椒。酒可以不用,糖也可以不用,隻用鹽、醬油、辣椒就成。這些都是益州百姓常用的調味品。”
荀文道:“我聽過辣椒,這是益州獨有的調味品,還能作為蔬菜對吧?”
翟陽道:“其他地方也可種植。除了辣椒之外,花椒也是常用的調味品。不過富貴人家,還會用上八角桂皮茴香孜然等西域來的調味料,這些在各地官宦莊子裡都有種植。”
荀文哭笑不得:“這些可是北方價值千金的香料。”
翟陽道:“那是不知道如何種植,隻能從西域購買,才會價值千金。能種植之後,能值幾個錢。”
荀文陷入沉默。
翟陽又道:“推廣棉花的時候,他們發現,羊毛也可以紡織成線做成衣物。其他動物的毛會稍稍差一些,但也可以用同樣操作。這樣用羊毛取暖,就不需要殺羊。隻要養幾隻羊,每年都可以有溫暖的新衣服穿。這一點,陛下想推廣到北方。戍守北疆的將士們最需要這個。他們可以用羊毛而不是羊皮來保暖的話,或許連普通士兵也能穿上保暖的衣服。但這肯定會增加北方勢力主的戰力。“
翟陽頓了頓,道:“不過陛下還是決定推廣。”
劉蕁接嘴道:“比起我們這群內鬥的人來說,還是擔負著抵禦胡人入侵的邊疆將士們最可敬。不管他們現在屬於何人手中,隻要他們還在和胡人戰鬥的第一線,都是我需要保護的人。不過他們是否會推廣,就不在我的控製之中了。至少,我要做到問心無愧。”
荀文不由苦笑:“陛下,問心無愧,何其難?”
劉蕁道:“儘力而為,我又沒說必須事事都得做到這一點。我又不是聖人,就算是聖人,也有不可為而為之的時候。”
荀文歎氣。
劉蕁道:“唉聲歎氣個什麼勁兒啊。大好的美食當前,不好好吃飯,聊什麼國計民生。有什麼,等吃飽了睡足了再聊。你們要真管不住嘴,就交流一下感情吧。你們兩也很久沒見了吧?不聊點詩詞歌賦什麼的?”
翟陽恢複自己輕佻的微笑,道:“詩詞歌賦,我可不想和明友聊,我兩聊不到一會兒。明友和元長倒是可以聊聊,但是我覺得陛下可能不愛聽。至少我不愛聽。”
劉蕁道:“你彆小看我,四書五經各類典籍,我可是很熟悉的。我老師可厲害了。不過我的確文章寫的一般,老師說,這個需要天賦。我大概就是沒有天賦那類人吧。”
翟陽好奇道:“陛下的老師是誰?”
劉蕁打馬虎眼:“我老師就是子傑老師。”
翟陽看向司俊,司俊已經把大胡子取了下來——有胡子吃飯容易弄臟。他本沉默著聽幾人聊天,見劉蕁把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隻得隨意編了個借口為劉蕁兜底:“老師行蹤不定,乃是世外高人,甚至沒有留下名諱。要我介紹,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劉蕁點頭:“就是就是,來無影去無蹤,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麼多本事。”
豎著耳朵聆聽的幾人紛紛歎息。
不能得見高人,這群人還是很遺憾的。
劉蕁帶頭轉移話題,這群人終於沒有聊民生什麼,改聊各自生活趣事,順便聊一聊其他人。
這個時候的才俊們聚在一起,總是要談儘天下英雄,對有名有姓的人品頭論足。
劉蕁從這幾人談論中,聽到了好些耳熟的名字。這些人大部分已經出仕,在其他人手中乾活。自己要再搶奪一番,可能有些困難。
自己橫空出世,和其他勢力不是同一個起跑線上,讓本來辭職環境很寬容的職場也變得嚴苛起來,各大勢力主對自己田地裡的蘿卜們嚴防死守,就怕皇帝陛下還沒來拔蘿卜,這些蘿卜就先自己長腳,主動跑到皇帝陛下田地裡擠著了。
劉蕁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不過他這時候不公開出麵也不成了。他隱藏在司俊背後的時候,司俊已經扒拉了許多高人,他現在又搶了一波,手下人才應該不缺了。
何況,現在還有許多鬱鬱不得誌的人。這些人目前還不得現在人的看重,甚至上不了翟陽等人談論英雄的席麵。撿漏什麼,劉蕁最喜歡了。
劉蕁聽出來,這三人在談論英雄的時候,也是在給自己推薦人才,或者講解天下大勢。
劉蕁沒有打斷他們,隻認真聽著,直到這些人說完。
荀文和荀尹心中忐忑。他們的談論,皇帝陛下到底聽進去沒有。
皇帝陛下,到底是否看中了他們的才華?
劉蕁不說話,現場氣氛開始有些尷尬。
司俊給劉蕁盛了一碗湯,打圓場道:“對這些人,陛下有何看法?”
劉蕁眨了眨眼睛,道:“什麼看法?”
司俊道:“禹川他們都說了這麼多人,陛下你的印象如何?”
劉蕁道:“什麼印象?你說那些勢力主,還是他們手下的人才?”
司俊道:“先說勢力主?”
劉蕁道:“你一個人就能把他們全部乾翻,有什麼好說的?”
司俊:“……陛下,文雅點。”
劉蕁道:“好吧,你一個人能抵他們所有,還有什麼好說的?就算朕不給你當後台,他們也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朕很淡定,在你後麵搖旗呐喊就成。”
司俊:“……”
其他人:“……”
劉蕁道:“我這麼誇你,你怎麼不感謝我?怎麼不禮尚往來反誇我一句?”
司俊:“說正事呢,彆皮。”
劉蕁道:“我實話實說,沒頑皮啊。不信你問問他們?”
翟陽忍笑:“陛下言之有理。”
陳文歎息:“確實和司公無法比。”
荀文道:“這如何比?”司俊可是他原來認可的主公。
荀尹道:“觀益州治下盛景,司公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司俊:“……”你們怎麼突然誇我?就算誇我我也不會給你們好處。這是準備來一波商業互誇嗎?
於是司俊幾近溢美之詞,把劉蕁、翟陽、陳文、荀文、荀尹挨個兒誇獎了一遍。
這群人當然又誇回來,並且搭上了其他人一塊兒誇。然後他們就誇來誇去,誇得日頭落下,彎月高懸。
現場充滿了快活的互相吹捧的氣氛,劉蕁差點笑破肚皮。
結束互誇的幾人,看著笑得直不起腰,像個瘋子一樣的皇帝陛下,心裡都很累。
他們怎麼總是容易被皇帝陛下給帶偏目的?心好累。
劉蕁揉了揉肚子,笑著說道:“天色不早了,我和子傑先回去了。明友和文達交給你們了,幫我好好照顧。過一陣子,我讓德興來接你們。荊州現在很缺人才,要把益州的製度和新奇事物推廣到荊州去,有很大阻礙。我想那邊更適合你們兩大展手腳。”
“益州這邊,你們要施展起來,排資論輩,可能會束手束腳,不能發揮你們所有的能力。”劉蕁道,“但到了荊州,你們兩就是我親自派去荊州的人,可以直接空降當大官,他們不得不服你們。你們意下如何?”
荀文和荀尹沒想到劉蕁已經想好了他們的去處,忙道:“草民遵旨。”
劉蕁道:“不用因為我的決定就立刻接受。畢竟最了解你們的是你們自己。若你們覺得還有什麼地方更適合,也可以提。”
荀文和荀尹對視一眼,荀文道:“陛下的安排十分合適。現在荊州正是百廢待興之時,草民去,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
荊州其實在劉景治下,算是不錯的地方了。但比起益州,的確算得上百廢待興。
劉蕁道:“德興和你相性一定很合,你可以放心。”
若不是李昂年老之後疑心病,李昂和荀文完全算得上是最佳君臣了。即使是其他影視劇中常寫的李昂和其他人君臣情深,實際上在正史中都比不過荀文。李昂那些君臣情深的臣子們,大多都是荀文推舉的。
荀文可謂是李昂更雄踞一方,最大的功臣之一。
他們兩在曆史中能相處的很好,現在應該也能。而且現在的李昂可比當初荀文和他見麵的時候年輕許多,也沒有想當皇帝的野心——野心小了,猜忌心自然也就小了。
劉蕁心想,這兩人這一世,說不定能成為基情四射的好基友呢。
為什麼是基友……嗯,古代那些生死之交們的相處,都散發著粉紅泡泡,這是社會習俗啊。
陳文和翟陽對視一眼,似乎想下什麼決心。
劉蕁一眼就看出來他們兩人心中所想,忙道:“你們兩可不能走。我馬上就要重開朝廷,政令也要重新製定,你們走了,我壓榨誰?”
壓榨……陳文和翟陽同時露出無奈的神情。
劉蕁道:“我給了德興兵權,他可以自行判斷時機,出兵其他地方。比起內政,他在軍事上更加優秀。文達也在軍事上造詣很深,你可隨他同行。明友更擅長總覽大局,識人用人,內政律令。到時候荊州大後方要全靠明友了。”
荀文和荀尹忙道:“草民定竭儘所能。”
劉蕁對陳文和翟陽道:“當我重開朝廷,重訂律令之時,肯定會有許多以前老臣反對。我還等著你們舌戰群儒,好好讓他們看清楚,現在誰才是主導之人。”
陳文和翟陽立刻道:“臣等定不負陛下所托。”
劉蕁仰頭看天,道:“我那幫老臣子,也該到成都了吧。我還沒想好,要如何款待他們呢。”
劉蕁眼中,似乎又出現了當初那一片血色。
他坐在屬於帝王的高台上,看著底下臣子們有的和於澤同流合汙,有的作弊旁觀,有的雖口頭上反對於澤卻毫無辦法……倒是曾經有忠於他之人,那些人都在這群臣子的冷眼旁觀下,成了於澤的刀下亡魂。
劉蕁沒有下旨殺任何人,然而他的玉璽還是蓋在了聖旨上。
這些人,最終在史書上,都成了他的罪。
他能理解這些人為了自保做出的事。所以他並不怪他們。就像是他曾經對褚亮所說的恕他無罪一樣。
隻是,一想到還要看到這些人的臉,劉蕁難免又開始回憶過往。這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他裝了這麼久的鴕鳥,那些人也該到了,他必須得振作起來,不被過往打倒才是。
上馬車之後,司俊突然將劉蕁抱在懷裡:“如果你不想麵對,那就一個都彆理。他們的所作所為,足以讓他們丟官。”
劉蕁蹭了蹭司俊的懷抱,就像一隻大貓一樣:“沒關係,我沒問題。”
沒錯,有司俊陪著,他能有什麼問題?現在誰也沒辦法欺負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