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我怎麼能舍得呢?
從對方眼中看出這點的韓盈眼中多了一絲嘲諷。
身為穿越者,她並不會隨意貶低土著, 因為此時人們真過的很慘, 所以很多事情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就行。
就比如,她從沒有多查藥材‘運輸損耗’有多少貓膩,隻是用女村醫分成從村集體藥材中發來維持相對平衡就行,不然, 就一百石的基本工資上加上十石到五十石不等的分成、十石二十石左右的藥材, 剩下的大概二十石錢到底哪裡來的?怎麼一年能落得個二萬多錢的!
當然, 她屁股底下的屎也沒擦乾淨, 畢竟按照大漢律法, 吏目就不允許經商, 按理說超過六百六十錢她就得黥麵去當城門腳下當苦力, 但這世道就這樣, 她拿錢生錢,做的勢大, 各方麵都給喂飽了, 所以沒人管她。
實話說,自己不乾淨,還去管底下, 她的確沒這個底氣,可再怎說, 也得有個底線吧?
真要論欲.望, 窮人乍富有怎麼比得上階層跌落更加恐怖?
漢代的衣、食、住、行、精神享受和娛樂哪一樣能比得上現代, 媽的,穿越至今五年了才做一身質地還行的絲綢衣裳,她要真貪圖物欲, 早八百年就去給漢武帝當神跡寵物了!
不知道為什麼。女醫們突然覺著原本還算可以的氣氛變得極為緊張了起來,心口更像是壓上了一塊巨石,讓人難受的喘不過氣來。
於秋忍不住試探性的問道:“醫曹?”
“當然。”韓盈的語調還是那麼不急不緩,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放棄了多麼大的利益那樣,繼續數著她的‘光明未來’:
“千萬大利的瓷器送到朝裡,嘉獎肯定少不了,要是覺著瓷器我不拿不住,那受個大大的封賞去長安就好,反正像我這種熱衷奉獻的豪商可不多,人家肯定會優待,要是想繼續經營呢,那就得麻煩點,不上送,拉攏兄弟族人占著這瓷坊,憑借我的能力,日子也會比當醫曹好個百八十倍。”
聞言,鄭茂握緊了雙拳,於秋眼皮猛的跳了一下,梁陌隻覺著喉嚨乾的厲害,在座的女醫一點都不會懷疑韓盈的能力,她做的到,她完全做得到這些!
那,代價呢?
有了瓷器巨利的醫曹,還會在意她們一年隻能帶來一百五十萬賬麵收益,實際上不過四百石的年俸嗎?!
互換身份,梁陌完全做不到這點,她止不住的搖頭:“醫曹,為什麼,為什麼你——”
“為什麼我不沒這麼做是吧?”
韓盈自嘲的笑了笑:“因為我蠢!我竟覺著這天下人怎麼都過得這麼苦,連活都活不下去了,我還自不量力的想伸手去幫一把身邊的人,想讓她們活下去,可我一個人不夠救不了多少人啊,那就先幫你們,讓你們活下來了,有餘力了,再去幫幫彆的人!”
這聲音有些尖銳,甚至還帶著憤怒,原本直視韓盈,等著她回答的女醫們聽的臉頰火辣辣的,燒的刺痛,紛紛垂下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穿越這些年,韓盈不能說她走的艱難,尚傅真的像名字一樣,像父,為她遮風擋雨,但她走的很迷茫,因為她不知道前路到底在哪裡,隻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甚至還因為自身性格原因,常常裹足不前。
可正是因為她的性格,她的惰性,讓她本能的選擇出自己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至於怎麼舒服,自然是性格合得來的,更準確點說,這些人,和她一樣,記恩。
記恩,再想想自己做的事,自然就覺著有愧,想想兩年前過得什麼樣子?在場的每一個人,不是自己這條命就是她給的,就是給了有個一個賺大錢的機會,甚至還為了她們的未來能更進一步舍了這麼大的利——
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恩師!是再生父母!
這可自己呢?自己這些年又乾了什麼?!
“我為你們做了這麼多,你們為了做了什麼?”
韓盈的聲音有些空洞,疲倦,她好像很累,是了,殫精竭慮這麼多年,可最後隻是這樣的結果,誰不會累呢?
“藥材生意,我真的完全沒必要做的,去郡裡做個名醫也用不了幾年,或者說,發財的事兒,何必輪的上你們呢?師父、異兄徐田曹,周戶曹,沈市掾……不都是可以做的嘛?我照樣輕輕鬆鬆混個醫曹,選你們,不過是因為你們和我一樣,都是女人,都苦過,願意帶著鄉裡鄉親的過點好日子嗎?”
“我也沒苦你們,兩萬錢的收益啊,我說過什麼?可你們想過醫屬守著一年一百五十萬錢的賬麵流水,不被外人搶走有多難嗎?壓力都是我在抗!可你們呢?自己開始給自己掘墳墓了,村裡也就罷了,鄉裡不用給女人看診的職位,用得著女醫?”
巨量的信息,鋪天蓋地的向女醫們頭上砸了上來,她們耳朵嗡鳴著,有人低頭苦笑,還有人猛然驚覺,心中有鬼的人更是慌亂不已——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一時間,整個茶室內死寂的駭人。
半晌,發完火的韓盈平靜的說道:“我真的是有些累了。”
這聲音太過於平靜,可落到女醫耳裡,就像是晴天霹靂,有人對著自己發怒不可怕,她還對你有情緒,就代表還想讓你低頭,還有繼續的可能,真正最怕的是對方發過怒而後突然不說了,因為,對方的潛台詞是——
她不想乾了。
有些老板發辭職,員工隻會彈冠相慶,而韓盈撂挑子不乾,那女醫們可真的要慌,有一個算一個,驚慌失措的喊了起來:
“醫曹!”
“月女!”
“你可千萬彆不管我們了啊!”
“沒你我們可怎麼辦?”
“有你們我也乾不下去啊。”韓盈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女醫,冷笑一聲:“醫屬都要被掏空了,大家還是趁早散夥吧!”
單純的放狠話,女醫們其實並不會多害怕,畢竟她們也清楚,韓盈是需要她們給她做事的,對方在自己身上投入這麼大的成本,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可數出瓷器的收益,情況就立刻逆轉了,這是殘酷的現實,不是韓盈需要她們,是她們需要韓盈這個領導!
有她,她們才能混上這口飯吃,才能保持自己的階級地位不滑落,而韓盈,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抽身而去,甚至她本就有更好的選擇,棄她們而去!
惶恐和不安湧上了所有人的心頭,幾十年的人生經曆曆曆在目,韓盈手握金手指,怕死,性格還不是那麼堅強的,麵對生活水平的驟然下降,都幾度徘徊在思考要不要死的境地,而這些本就經曆過生不如死的人呢?
鄭茂手死死的攥緊,指甲掐進肉裡,滲出血來也察覺不到,她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人情冷暖沒見過?過得好了,周圍所有人都要過來捧上一手,可驟然過得差了,那之前看你發達的都要過來啐一口,狠狠的踩上幾腳,最好再欺壓的你永世不能翻身才好,她晚年好不容易有點好日子,怎麼能落到這個境地?
醫曹,醫曹我錯了,我這就把不該拿的錢拿出來,兩倍,不,倍,全部,我這些年賺的錢全部拿出來行嗎?
於秋眼睛瞬間變得通紅,是,她是膽小怕事,安穩現狀,可這不代表有人動她好日子她還能忍,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呢,真當她是泥人塑的不成?彆人不清楚,她還不知道韓盈再做染色布而且已經有了銷路?那暴利不亞於瓷器,她隨時可以換一群人,再起爐灶!
是,沒有了醫曹,憑著著自己的手段和醫術,她說不定還能保住醫屬,可有醫曹在的醫屬和沒有醫曹在的醫屬那是一回事嗎?待遇、地位,都得下降到很低的日子,甚至要去捧過往那些和自己平等論交的官吏婦人,她怎麼能忍受得了這樣的日子?
誰,到底是誰敢掏空醫屬!她要將她撕成八瓣,極刑,斷首,送到解剖院分屍!
周魚、徐蟬兩個人一個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還有一個後背已經濕透,可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女兒有那麼多好人家求娶,另一個兒子正挑著兒媳,要是做不得鄉醫,這些,可是都要沒有了!
何齊,你敢多種藥,我就敢和你拚命!
梁陌急的發瘋,她苦熬年,才當上鄉醫,正等著一年一百五十石的收益揚眉吐氣過好日子的,是誰想害她年努力全部白費?!
楮其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她抖抖索索,呼吸越來越微弱,周圍女醫的眼神凶惡的像幼兒時所見冒著綠光的豺狼,仿佛隨時都能上來將自己撕碎,她怎麼敢說,怎麼敢承認!
精神上的壓迫,讓所有人都仿佛身處於煉獄,年輕的梁陌率先承受不住,她抖成篩糠,帶著哭腔喊道:
“醫曹,您真的彆拋下我啊。”
我可是真的什麼都沒乾啊,彆人就算了,我可是對您忠心的!
有人開口,於秋先是後背一涼,緊接著便是鬆了口氣,她來不及管自己後背怎麼回事,眼神狠辣的掃過在座的所有女醫,她被韓盈耳提麵命的,算的上乾淨,但彆人真不是,在場的人臉色都沒好到哪裡去,每一個都被嚇破了膽,她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在害她,臉色不由得更加難看起來,扭頭對著韓盈問道:
“醫曹,是誰敢損害我們全體女醫、醫屬的利益?您指出來,我親自宰了她!”
殺氣騰騰的聲音讓鄭茂一個激淩,於秋可是她的直屬領導,後來者能上位,怎麼可能是個簡單人?她是真的敢動手,而等到那個時候……
鄭茂的呼吸一窒,表忠心脫罪的機會隻有一次,她眼疾手快的抓住,嚎啕起來:
“醫曹,我可是跟著您起來的人啊,大的錯我真不敢犯,就是有點節兩壽的往來,主要是運送藥材請人要花點錢,這方麵我不拿他們也不敢拿——我這就把這些都交出來!”
“對,醫曹我們這就全交出來!”
“您千萬彆氣,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手下的這些女醫呼喊可謂句句情真意切,而韓盈卻充耳不聞,她看著茶湯起伏,十分沉得住氣,臉色平靜的,什麼話都沒有說。
這讓女醫們不由得更加低下頭,試圖去看韓盈的臉色,而這種什麼情緒都沒有的表情讓她們心中更加沒底了,情緒已經被韓盈壓到瀕臨崩潰,爆發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過幾個呼吸,就有人開始涕淚橫流,還有人放聲大哭,仿佛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份如何,年輕的梁陌是真的撐不住了,她顫顫巍巍的跪到韓盈麵前,小心的伸手搖著她的裙擺,希望能夠得到一絲憐憫,而隨著她的動作,女醫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陸陸續續跪到了韓盈麵前。
實話實說,看著這幕的韓盈有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