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內, 韓盈看著麵前來自郡裡乃至長安的廷官。
來的兩個主官年齡都不算太大,外貌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考慮如今的路況, 也就這樣的年齡能禁得起舟車勞頓,再大點, 哪怕現在已經開始入秋,也做不到這麼快趕過來。
不過,年輕不代表他們辦事能力不行, 相較於後世二十四歲才踏入職場的情況, 現在不少人可能從十五六歲,甚至更早就開始在父兄身邊打雜,兩個廷官基本上都有個十年工作經驗, 很難糊弄他們。
韓盈倒沒想著糊弄, 但有人肯定在為她擔心,郡裡是郡守梁度犁過的地方, 派過來人叫張毅,明顯更加傾向她, 態度也更加和善, 聽她說完這些話時也沒有露出不信的神色, 隻是眼中還有幾分克製不住的好奇,也不知道是因為看到她, 還是對瓷坊怎麼不在她手上而好奇。
而另一位來自長安的廷官就冷漠無情多了,此人冷淡的介紹了自己的姓名是宗賓,而後便將事情經過簡短的說了一遍。
長安距離濟陰郡太遠, 不重要且不涉及本郡的消息,大多不會傳遞過去,衡朔根本不知道韓盈被賜爵的事情, 不過他的狀告也並非一點用都沒有,朝堂中還是被經商這件事引爆,而他們爭執的點就在於,賜爵後販賣瓷器被皇帝允許,不代表賜爵前她經商之事被赦免了啊。
‘翻舊賬’這種事情對朝臣們來說很危險,畢竟誰屁股底下都不太乾淨,所以,一部分大臣主張無罪,不過,另一部分大臣卻主張要查,廷尉判的案子都有指導性意義,是要下放到全國參考的,而‘翻舊賬’,極為有助於打擊地方豪強。
而大多數豪強的初期發家史都不算多麼乾淨,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可等財富起來了,買個爵位,與人利益交換個官職,之前的事情便都作廢,而後合法的魚肉百姓,韓盈的行為很有代表性,不查驗懲處,怎能讓國家安穩?
提出這樣建議的大臣,並非因為瓷器售賣價格的暴利,也不是對韓盈本人厭惡,而是真的想要維係國家健康運轉。
這也是一個後世回顧曆史時很容易忽視的點,其實古代各大朝代,都有抑製土地兼並,打擊豪強的舉動,隻是在中央強盛,皇帝握權,朝中清明時,才能很好的做到這點。
而在西漢時,為了維係從未有過的大統一王朝的統治,幾代接任者運氣極好的全部智商在線,政治能力點滿,同時還有戰略級人才精準分析出國家的弊病,同時給出了正確的方向。
呂後時期,中央將諸侯國劃分到‘國賊’,需要以敵人的身份應對,而後用文景兩代帝王的努力,才將主要矛盾解決,隱藏在諸侯王下的豪強看起來不起眼,但西漢的皇帝們並非沒有對其治理,他們用了一項非常好的辦法——
將家產二百萬錢或者三百萬錢的人,以及朝中二千石以上的大臣,全都遷族去給皇帝守陵。
豪強大多依靠獨特的地方環境興起,一旦離開生養自己的土地,不僅自身難以維係,還會因為他們的離去,讓本地的百姓有喘息之機,可惜這麼好的政策隻在漢朝有過,甚至漢朝真正能用的皇帝也不多,原因嘛也簡單,有些皇帝手裡沒壓住這些豪強的刀啊!
還在發育階段的漢武帝目前也是沒刀的,但這不代表他會對地方的豪強有好態度,韓盈獻瓷是好,但她要是在地方欺淩百姓、掠奪土地民財和人口為自己所用,那對自己表現的再柔順弱小服從諂媚,實際上也是損害他財富的蛀蟲。
因為這點,漢武帝沒有製止大臣,而是默認他們派人查驗這件事情。
宗賓的話肯定不會說這麼多具體的內容,是韓盈在對方解釋中推測出來的。
相較於衡朔,漢武帝的行為頗有些區彆對待的意味,不過基於兩人的身份,這種區彆對待也不足為奇,韓盈也不怕查,就是宗賓壓根不相信她所言,在韓盈解釋後,眼中的懷疑更甚:
“僅一件瓷器,其利便可重達十金,你何談未曾參與此事?”
“這是行商做的事情,他們賣的價格怎麼落到我頭上?宛安縣有誰能花十萬錢買一件瓷器使用?”
韓盈很想表述一下自己現在比竇娥還要冤,隻是這樣太誇張,她便還是維持無奈的神情,伸手沾著溢出來的水寫了個繁體的‘瓷’字。
“兩位也清楚,我在宛安擔任醫曹,主要是帶著女醫們治病救人,給婦人接生。”
寫好字,韓盈將手收回,讓這兩人觀看。
從縣外走到縣城,宗賓也不是沒有見過村裡的女醫,他沒有反駁韓盈的話,而是有些不解對方為何要說這些,又讓看這個從未出現過的字。
不解歸不解,宛安縣農人的情況不算差,宗賓態度冷漠,不代表他對韓盈就有惡意,他順著對方,低下頭看起了字。
漢字最早起源於象形文字,但到了西漢,已經逐漸成了表意文字而韓盈寫的瓷雖然是現代字,但隸書中‘瓦’和‘次’和後世沒什麼變化,一個熟知文字的人,即便是不知道此物到底是什麼,也能從字中組成的‘瓦’中分辨出來,此物與其相關。
而上麵的‘次’字,可以表示低於瓦的物品,同時也可以用來表音,稍微一讀,宗賓似乎就想到了什麼。
“兩位廷使也知,醫者用藥方式做為熬煮成湯,那味道,能接受的人可不多,成人也就罷了,小孩和一些脾氣大的,都不怎麼願服用,嚴重者甚至會偷偷倒掉,我當時想做些能夠直接吞咽的藥丸,隻是做成後保存出了問題,木盒、陶瓶都不能防止藥丸逐漸腐敗。”
說著,韓盈忍不住歎了口氣道:
“這是盒子不夠密閉,致使水汽從外界進入的緣故,後來我試過將這些藥放在太陽下暴曬減少水汽,結果藥性又在逐漸流失,沒辦法,最後我定製了這麼一批密閉防水的藥瓶,用來儲存藥丸,這種新瓶子外麵多了層釉,能夠防水進入,而製作此物的坊主發覺其極為精美,便將此物稱作‘瓷’,售賣給過往的行商,其價也不過是千錢左右。”
韓盈引出瓷器,這二人便明白前麵不過是鋪墊,是為了說明她不過是誤打誤撞的,讓彆人做出來了瓷器,而瓷器價值,也沒有他們想的那麼高。
若瓷器真的是和陶一樣燒製出來的東西,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不對,這瓷器便宜和韓盈是否經商可沒關係,她這分明是在轉移話題!
反映過來的宗賓立刻問起來關鍵問題:“這瓷作坊的主人不是你?”
“不是,瓷坊主人是高真。”韓盈搖了搖頭:“她身為販婦,出不得縣,也到不了郡中,便托我獻的此物。”
“此事重大,怎會托給你做?”
“高真上有老父,下隻有一幼女,沒有年輕男丁支撐門戶,還受贅婿欺淩,我幫了些忙,至於那燒陶…瓷的時候,窯爐火力不足,燒不成好釉,是我參與改進,甚至於高真建造瓷坊時,也是向我借的錢,這樣的關係,怎會不將此事托與我?”
聽韓盈這樣說,宗賓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從他進入宛安縣聽到的消息來說,韓盈不是惡人,也沒有給自己貼了一層好人假皮,再加上宛安處處都能做到有病可醫,這讓他對韓盈的感觀還不錯,哪怕是女子為吏也沒什麼,可如今直麵相對的時候,宗賓便發覺對方的難纏和狡猾之處。
她和高真之間門絕非說的這麼簡單,可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一定是她沒有拿瓷坊的半分錢。
可,不拿不代表她沒用,看看對方身上這華麗的錦衣,就像當年有名的遊俠劇孟,他家裡也是沒有餘財,但他食有酒肉,衣有綢緞,出行也從未缺過馬車!
麵前的人很危險。
宗賓在心中下了這樣的定義。
明麵上掠奪財富,欺淩百姓的罪很好定義,也非常好查,但這種做隱蔽的行為就很難查了,宗賓做為中央的臣子,又是掌管律法刑罰的人,天然厭惡這種躲避律法管理的人。
這有點像程序員寫代碼,誰願意看到自己的代碼被人找到漏洞還反複利用?
宗賓心情開始變得糟糕起來,他深深的看了韓盈一眼,道:
“你說借錢,那可有借據?”
“有。”
這些東西韓盈都保存在縣衙,此刻拿起來也容易,韓盈將借據和還款單據都拿了過來。
“總借兩萬餘錢,還四千、三千……”看著竹簡,宗賓算著對方的還款數額,問道:
“瓷器價值不低,這高真一件瓷器能賣千錢左右,這麼長時間門,怎麼欠你七千錢沒還?”
“賣的是貴,但瓷器的成本也不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