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一點兒都沒有被嚇到,她衝著這些人做著鬼臉,半點都不害怕,直至被人叫走。
吃了個癟,嗬斥的人更覺得麵上掛不住,連忙給自己找補:
“宛安的女子,連半大的少女都這麼精,教養成這樣,還怎麼嫁得出去!”
這樣的話也引來不少人的附和,另一部分行商沒興趣參與這樣的話題,見事情還是老生常談的禁止以糧釀酒,便紛紛散開。
商人們能夠懈怠,韓盈卻完全不敢,正好此時她打算放手,讓縣衙獨自運轉的打算,便在各個崗位安排好人手,然後自己帶著人下鄉四處轉一轉。
這兩年韓盈忙的厲害,基本上沒有時間下鄉,也就是偶爾回一趟家,但她家那邊的情況著實無法拿來參考,畢竟有三個廠子支撐,人口聚集極多,已經無法用村莊來形容,更像是如今沒有的‘鎮’。
至於其它地方的情況,韓盈多靠旁人描述來想象,和眼見上還是差了不少。
為了防止旁人認出,韓盈束了胸,和燕武一起換了男子的裝扮,互相以兄弟相稱,又戴上了進賢冠,假裝成外地來求學的文士,她們走到了離縣城更遠地方,去看各村的情況,這才發現,即便因為遠離縣城和東河‘鎮’而顯得發展有些落後,村內農人的精神麵貌還是好的出奇。
沒有過往的麻木,勞作時的疲憊隨著哼唱的歌謠散去大半,剩下的則是對今年收成的期盼,逐漸充裕的糧食,使得他們對待外人也沒有以前那般警惕,生怕對方是什麼歹人,而是能一起坐下來,在樹蔭下喝著井水聊天,這無疑是方便了韓盈詢問村裡的情況。
不隻是她有糧食不足於恐懼症,大部分農家都有,所以都在囤糧,更好的是,近三四年綠肥水渠再加上田埂耕種法的推廣,相較於過往兩年一休耕的粗框耕種模式,收成幾乎是翻了一倍,哪怕過往因為加蓋房屋等原因消耗了不少,大部分農家的糧食也能撐到明年開春,抗風險能力比之前好的不是一星半點。
確定這點的韓盈心情放鬆了不少,下午,進入蒲村的她和之前一樣,先是從村口的那戶人家討了碗水,然後蹲在樹蔭下和姓丁的婆婆以及姓常的老翁聊天。
這兩位年齡都不小,身體彆說重活,輕活都已經做不了,若是過往,大多已經自願,或者是被自願的離開人世,而今糧食足夠,家中兒女也願意繼續贍養,倒是老人們不肯閒著,旁的做不了,孩子卻還能看一看的,除了自家的孩子,偶爾也會給鄰家的搭把手。
不過,最近幾年流行晚婚晚育的緣故,致使近兩年村裡出生的小孩很少,年齡大點的已經隨父母開始乾活,也不怎麼需要這兩位老人,韓盈過來的時候,隻看到丁婆婆家兩個小男孩正把木棍兒當做馬騎,等玩累了再將其趕回家。
天色漸晚,丁婆婆要回去給兒媳幫忙做飯,常翁在樹下捆著掃帚,他的小孫女正拿著小碗,坐在自家門前吃麥漿。
小孫女年歲不大,看起來四五歲的樣子,黑黝黝的眸子很是靈動,也不畏生,看到韓盈後還衝著她笑。
若是按照以前的情況,去年秋季收的糧食,吃到今年五月份,剩下的肯定不多,有些時候甚至要省著,勒著褲腰帶熬日子,如今竟能空出來給小孩子熬麥芽糖漿,著實是富裕太多了。
韓盈心裡感慨,目光卻不由得掃過對方的衣衫,小孩子長得快,穿哥哥姐姐的舊衣裳很正常,倒是這小女孩衣服膝蓋,胳膊處都有她自己活動帶來的磨損,褲腳上還帶著泥,看起來也是個皮猴。
被盯著看久了,小女孩也有些好奇,她指著韓盈的進賢冠,問道:
“你帶戴的是什麼帽子,我從來都沒見過?”
“這是進賢冠。”韓盈笑著回答:“隻有文士才能帶。”
小女孩眨了眨眼:“文士?我想戴你這樣的冠,要做文士才能戴嗎?那怎麼才能做文士啊?”
相較於大人之間安全的交談,小孩子亂問起來就不可控多了,常老翁看了一眼韓盈頭上用絲綢製作的頭冠,立刻開始阻攔起對方:“小青,吃你的麥漿就是了,不要亂問。”
小青這個名字著實讓韓盈征了一下,畢竟青蛇電影她至今印象還很深刻,孩童的懵懂和青蛇初入人世的狀態著實有幾分相似,韓盈擺了擺手,拒絕常老翁的阻止,對小女孩繼續問道:
“你叫小青嗎?怎麼想戴我這樣的帽子呢?”
“它好看呀。”
年幼的小青直白講述著自己的感受:“這種能透光的帽子,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嗯……我把麥漿給你,你能讓我戴戴它嗎?”
那麼貴的頭冠!
常老翁頓時麵色一變,連忙阻攔道:“周文士,我家的孩子嬌慣久了,什麼話都敢說,您可千萬彆當真,孩子手沒輕沒重的,一不小心碰壞了怎麼辦?”
“沒事兒,這冠不值幾個錢。”
一個能夠直白的表述自己的欲.望,又能克製著它,以交換的形式來讓自己得償所願的小女孩,很難不讓韓盈喜歡,她笑著將進賢冠解下來,遞給對方:
“來戴戴試試看?”
“給你我的麥漿。”
小青沒有接過來帽子,而是先把自己的麥漿遞給了韓盈,她看了看自己帶著不少泥土的小手,先跑回家用水把手好好洗乾淨,這才甩著水回來,接過韓盈的帽子往頭上戴。
旁邊的常老翁來不及紮掃帚,止不住的一直在提醒小青要小心,韓盈將麥漿遞給了身邊的燕武飲用,而後看著無憂無慮的小青玩著那頂進賢冠,她年齡還小,沒有蓄發,帽子頂在頭上根本紮不住,稍一晃動就要掉下來,但小青還是很喜歡這樣的頭冠,她衝著爺爺說道:
“等我以後長大了,就去做文士,做好多不同顏色,更好看的冠,然後一天換一個的戴!”
常老翁被孫女磨的沒了脾氣,隻能連連應道:“好好好,以後一天換一個,現在趕緊把這個冠還給人家吧,再不還,我可喊你阿母打你了!”
小青對這樣的威脅一點兒都不害怕:“她不會爬樹,才打不到我呢。”
聽這祖孫兩人的對話,韓盈忍不住笑了出來,果然是個皮猴啊。
好一會兒,小青才戀戀不舍的將進賢冠還給了韓盈,她戴的時候很小心,還回來的時候進賢冠沒有任何變化,邊還,邊忍不住再次問道:
“大哥哥,你說的文士,到底怎麼樣才能當啊?”
韓盈剛想回答,卻聽到村裡傳來一陣木棍互相敲擊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混雜的合唱,她沒來得及回答,扭頭望去,發現不遠處是一群男男女女坐在空地處,敲著木棍在唱歌。
側耳傾聽,韓盈依稀分辨出來了這段唱詞的內容。
耕田得食兮,
穀穗垂頭。
糧得滿倉兮,
子嗣豐茂。
質樸的歌詞尚且談不上韻律,那聲音也算不上多好聽,唯有木棍的敲擊聲勉強確定了些許節奏,這樣的歌聲與歌曲,比許昭平日取悅她的祀曲相比,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但聽著這樣的歌曲,韓盈但心中還是湧現出了無數複雜的情緒。
歌聲當然算不上多美,但它不是農人農忙時,半解乏,半提升氣力的工具,而是純粹的,在忙碌完所有工作之後的娛樂,這代表蒲村的農人生活富足到讓他們還有多餘氣力,去滿足自己的精神所需。
而數年前,韓盈為了查女醫貪汙案時,從未見到過他們有這樣的行為,而今的變化,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帶來的,她為此開心,也為這些農人喜悅,
但,喜悅沒持續多久,便是無數的陰霾湧上心頭。
天相有變,自然災害不知道何時就會降臨此地,這樣美好的日子,就像是虛幻的泡泡,‘啪’的一下就要碎掉。
她要怎麼做,才能保護如此脆弱的泡泡,又怎麼才不讓千裡無人,十室九空,饑民相食,易子而食這種深植在這片土地上的苦痛,不重現在這些人,以及麵前的小青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