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韓盈頓時理解了為何董仲舒對她如此的‘寬容’。
因為她哪怕擁有了如今的權勢地位,也沒有真正改變父權社會的運行規則——既:爵位、財富的繼承權。
隻要還是嫡長兒子繼承,女兒無法獲得來自法理上,能夠繼承父親亦或者母親爵位財富的前序資格,並平穩的運行下去,那她所努力的一切,都是短暫的泡影,最終還是會回歸男尊女卑的傳統當中。
畢竟,哪怕是同樣的家庭中,能夠繼承父母地位和政治資源的男性嫡長子和嫡次子發展都是天差地彆,更不要說未來本就受限的女性,很多女孩兒可能衡量一下收益,便乖乖的選擇去嫁人(更大可能是她們沒得選),隻有極少數天生不願受人掌控的,有可能還要頂著父母的壓力和先天資源不足的情況踏入這條道路,這樣的情況下,她們又能走多遠呢?
或許拚儘一生,連一千石的邊都摸不到。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上層如果沒有女人站住位置,那韓盈如何用權力來卡死男性進入女醫體係,上位者也可以用相同的辦法替換掉那些身份低微的女性官吏,而在這個時代想要占據高位,大多隻能拚爹,偏偏在繼承法沒有更改之前,女人壓根拚不了爹!
韓盈深深的看了一眼董仲舒。
對方的眼中沒有傲慢,而是洞悉社會運行規則下所看到的未來景象,甚至這隻是他所說的最好的一種景象,慢慢消亡,而那些更加殘酷景象,他還未說。
韓盈不疑惑對方能看到這點,一個能在漢武帝發布招賢令後,準確提出對方所需要大一統理論和天人感應學說的大儒,怎麼可能看不出她現在的問題,真正讓人脊背發涼的,是除了他,還有多少人看出了這個弱點,等著將她的成果吞噬殆儘?
走到至今,她太順利了,順利的讓人總覺著有什麼恐怖的危險在前麵等著,令人心慌。
韓盈低頭看向了茶水。
其實,爵位財富繼承的問題上,韓盈不是沒有想過解決辦法,還是嫡長子繼承製,但這個‘子’不分男女,這樣,怎麼都會有一半的女性有機會繼承父母的爵位資產。
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不說爹願不願意把家產給容易因生育而死、還生理上弱勢的女兒,這條政策一說出來,那些已有權勢,正準備繼承老爹爵位的兒子,和已經嫁出去的長女之間不是刀刃相向,就是準備一起弄死她,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漢武帝壓根不會推行這條,因為這對他的繼承權也會造成一定的影響。
思索著能夠施行的方向,韓盈慢慢的說道:
“諸侯無子者除國,若能以女而傳呢?”
“陛下有意施行推恩令,加上女子也不是不可。”等待韓盈回應的董仲舒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
“不過推恩之術,本就是削蕃之舉,能將諸侯國收歸中央,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韓盈也沒慌,繼續問道:“特功加恩,半數而傳呢?”
董仲舒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勉強可以,不過人數嘛,也就和你差不多。”
這嘲諷還可以更明顯一些的。
韓盈撇撇嘴,繼續道:“無子有女,無嫡子而有嫡女的爵主,以嫡女傳爵位呢?”
“前者自然願意,後者若嶽家不差的話,也能一試。”董仲舒臉上微微有了些許笑意:
“如此,也算是有幾個人,可對你而言,還不夠。”
可除了以上三種情況,能動的也隻有正常家庭了!
韓盈握了握拳,終於說道:“權貴人多勢大者,國恒亡,提女子孕齡,減少嫡子,天家乃天人,更替不與凡俗相當,再自宗室往下,嫡長子無論男女繼爵……”
董仲舒撫胡須的手沒有停頓,他對韓盈說出來的話沒有任何驚訝,似乎是早就想到一般:
“大約有五分可成了,隻是可惜,權貴間將生溺殺長女之風。”
爭權不可能不死人,這樣的代價,尚在韓盈的接受範圍內,她沒有否定對方的話,隻是道:
“初期會有,後期便不是了,畢竟,人老之時,女兒會比兒子更好些。”
父子之間從來不是溫馨的傳承,而是老狼王與新狼王之間慘烈廝殺,父不願給權,子不願受其掌控,在這方麵,女子權欲盛不盛,會不會和父親爭權不好說,但忍耐力和抗壓力絕對會更強一些。
甚至,如果真的移風易俗成功,那以男子一十歲有女,女一十歲成婚的年齡算,生育兩次的時間,正好是父親四十歲身體走下坡路,對手中權力敏感的時期,需要依靠父親給予支撐的女兒,不僅不會爭奪父親的權力,還會讓對方感受到被需要的重要性,隻要女兒沒死,權力交接說不定比父子更容易些。
聽韓盈說的董仲舒也想明白了這點,他衡量著韓盈成功的可行性,良久,說道:
“黃河決堤,水淹江淮十六郡,陛下是打算交由你救災吧?”
漢武帝已經地私底下來過一次馬邑謀劃,同樣的招數用第一次,旁人就沒哪麼好糊弄了,韓盈也不意外會被董仲舒知曉,她點了點頭,道:
“是。”
董仲舒捋了捋胡須,笑著道:“你闖過此關後,我若還在,便為你寫這三篇女子承繼的上書,如何?”
韓盈猛的抬頭看向了董仲舒。
她不擅長辯論,至今也是如此,若是讓她去寫,那大多隻能拿給漢武帝看而不能給大臣看,而董仲舒不是,對方是累世的大儒,本身文采已經不菲,更不要說其本身的名氣,由他上提,其成功性比她不少,隻是韓盈還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幫她?
“這不太像博士的作風。”
“你所行為旁道,所需不過是婚前定一定誰尊誰卑,再有些許女子承爵,撼不動主流,卻於國有幾分增益,若是可行,定禮序兼收其內,也並非不可。”
說完,董仲舒抬眼看向了韓盈:“前提是,你得能活著治完黃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