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蒼天憐憫, 韓盈返回途中,竟沒有遇到任何刮風下雨的天氣,全都是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這讓她能夠壓著身體的極限回趕, 不浪費一天的空閒。
隻是對韓盈順利的事情,對農人來說卻不是什麼好事, 如今正是稻麥灌漿的時間,沒有雨水,作物葉尖已經開始提前轉黃,這樣的變化讓還能種地的農人趕緊不分日夜的從河溪中擔水澆田,努力保全自己賴以生存的糧食。
而相較於它縣還需要肩抗手提的情況,宛安充足的水利設施再一次發揮了作用, 大部分已經挖好支渠的農田,隻需要將堵住水流進入的土或者石頭扒開,水便會順著地勢緩緩的流到農田內,就算是那些地勢不夠的,也隻不過是需要站在田頭將流過來的河水潑進田內,著實節省了極大的力氣。
建章營騎往後還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 羽林軍, 而在這時, 因為其士兵都是從軍中戰死士兵的子孫中選取,以林木鳥獸為養,也號羽林孤兒。
簡單來說, 這些隨侍天子的騎兵, 完全不是後世那些有父輩遺澤得了個點卯充當門麵的權貴子弟,隻能靠自己的努力去競爭騎兵的職位,這使得他們身強體健, 完全撐得住千裡趕路的勞累,甚至還有精力多看看周圍的景色。
相較於初時進入水災區遍地荒田,路有屍骨的淒涼景象,越接近宛安縣,周圍的環境便越發的安逸,從稀疏的豆苗到出現在眾人眼中頑強生長的小麥,再到有著晃晃水波的稻田,農人能悠閒的在田中唱著小調除草,若非偶爾還能看到來自他縣的災民,騎兵們都要懷疑自己已經離開了災區,到達了正常的郡縣。
“就算是沒有受災,也沒有這麼好的田啊。”
“那可是能寫農畜書的大德,她治下怎麼會沒有這麼好的田?”
“要是我家人在她治下就好了。”
“說起來,昌亭侯還真不是凡常人,這麼長的路程,她竟都能撐得下來……”
午時,騎兵們按照十人一什的軍規停下休息,如今田地帶來的糧產才是根本,秦漢軍人喜戰的原因,也是戰功能夠獎賞土地,對於這些地位還不夠高的騎兵們來說,糧產如何仍是他們關注的對象,宛安縣田地狀態好的讓人吃驚,而趕路枯燥又乏味,總需要找些話題讓人讓人放鬆幾分,這使得他們不由得討論起來田事,說著說著,便扯到了韓盈身上。
信息不暢的時代,騎兵們能聽到的隻是些許關於韓盈的傳聞,更像是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隻是做為談資奇聞異事,而今接觸,對方身份地位遠高自己,同時又沒有利益衝突,比起來男女之彆,更讓欽佩向往的,是韓盈的能力。
坐下的韓盈沒有在意那些時不時投射的眼神,她擦去臉上的汗珠,接過燕武給她接過來的水囊,也不管這是沒有燒開的井水,直接就這麼喝了下去。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麼多年錘煉出來的身體,要是連喝井水都撐不住,那日後也成不了事了。
雖是這麼想,但韓盈還是放緩了自己的喝水速度,等她喝完,將水囊放下時,響亮的聲音猛的從四五米開外響起:
“韓代令您回來了?!”
伴隨著呼喊的,是更加灼熱的視線,韓盈抬頭望去,原來是驛站的小吏,對方臉上帶著確定真人的驚喜,快步向她這邊走來想要靠近,可還沒走幾步便停了下來,臉上的喜悅也逐漸散去,轉化成了不知道該如何做的踟躕。
他遲疑不動,驛站內的官吏和外麵忙碌的農人,都被這一嗓子呼喊吸引過來,韓盈節儉,趕路衣裳臟損的太快,所以換成了麻布直裾,和騎兵衣衫區彆不大,在三百騎兵包圍中,騎馬趕路一晃而過,想要認出來她簡直是地獄難度,這才讓韓盈無聲無息的進入宛安縣轄區中部。
而被人認出來之後,再想無聲無息就難了,衛青驚訝的看著圍過來的農人在確定是韓盈之後,高興又鄭重的轉頭,向身後急切走過來的人揚聲喊道:
“是韓代令,韓代令真的回來了!”
在這聲呼喊之後,在田中勞作的農人都停下了動作,在短暫的停頓過後,便紛紛跑了過來。
而那聲‘韓代令回來了’,也如同點燃的烽火般,從此處開始,一聲借著一聲的不斷向遠處擴散。
遠處的聲響已經模糊到無法辨析,而過來的人卻還不斷增長,不消片刻,這些農人便已經將小小的驛站圍住,男女老少臉上的歡喜雀躍是那麼明顯,而等到跟前,他們便又將喜悅壓了下去,呈現出明顯的沉重。
這著實是衛青從未見過的景象,不過是一群農人自發的行動,卻讓他覺著比過往宮廷所見的典儀更加震撼。
他心中突然閃過兩個字。
民心。
過往那記載於竹簡上的虛幻文字,如今竟如此直觀的現於他的麵前。
他微微揮手,示意騎兵不要上前,也不出聲詢問,就這麼看著韓盈和這些人。
怪不得陛下如此囑咐於他,手握民心的昌亭侯,真能克製住自己,不利用這股力量為師父複仇嗎?陛下讓他判斷隻要局勢穩定便不阻攔她行事,可這個局勢穩定,他又要怎麼才能判定呢?
衛青還在犯愁,而韓盈則看著麵前沉重神色人們有了明悟,她深吸一口氣,詢問道:
“我師父的棺槨是什麼時候運回來的?”
這些人期盼著她的回來,卻又不敢回答她的問題,甚至連目光都不敢與她接觸,好長時間,韓盈都沒得到回答,直到有位鄉老開口:
“五日,韓代令節哀。”
仿佛是打開了什麼開關,當這位鄉老開口後,這些人都放低了聲音,小聲的勸慰起她來。
聲聲節哀入耳,可韓盈卻有些茫然,所有人都勸她不要那麼傷心,可為何她卻沒有多少難過的情緒呢?
回了他們的好意,韓盈不想再呆在這裡,她選擇繼續往縣城走。
縣城的城牆上,多了幾具被吊起來的屍體,身形扭曲駭人,韓盈看了一眼,也不問為何便驅馬進了城內,不少人戴上了白巾,看她出現疾馳,周遭時不時傳來對她的呼喊和勸她節哀聲響。
她不發一言,隻看著路往家裡趕。
人若去世,棺槨和靈堂都不會在家中設置,而是另搭靈棚用來設置靈堂,暫時安置棺槨,再掛上喪幡,子孫穿喪服迎接前來送喪的賓客,尚傅沒有後人,韓盈也不在,好在他是縣令,梁奉牽頭帶人操辦的這些,往來送吊喧的人有很多,多到韓盈已經沒辦法騎馬進去,她下馬將馬繩甩給燕武,就這麼穿過人群往前走。
聽到韓盈過來的梁奉和於秋趕忙迎了出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韓盈站定,看著已經合實的棺槨,腦中還是恍惚,這裡麵躺著的,真的會是她的師父嗎?
“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完整句子,韓盈卻說的斷斷續續的,於秋隱約察覺到了不對,趕緊上前扶助她,卻聽到了微不可查的呢喃:
“於秋,打開棺槨,讓我看師父最後一麵好不好?”
於秋心中一淩,趕緊勸道:“代令,縣令屍身放了太久,還是彆打開了嗎吧?”
韓盈早就聞到了棺槨中傳來的腐爛味道,她帶過學生學習解剖,知道那會是多麼麵目全非的駭人景象,她不畏懼,卻不能讓師父成為旁人的談資,荒唐的想法於秋可聽,她卻決不可以做。
“不用打開,我就是太累了……沒事。”
韓盈第一次發覺解釋也是這麼費力的事情,尤其是與人打交道,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完全不想搭理,隻道:
“把無關之人都攔在外麵,讓去於縣的人過來,我要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有,把外麵的那位衛統領也邀過來,其餘人安排去休息。”
能夠條理清晰吩咐的韓盈讓於秋鬆了口氣,她再看了看,確定對方沒有更加異常的情況之後,便按照要求前去安排。
留下的韓盈看著還留在此處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青年,還未等她詢問,對方便行禮道:
“在下是齊樞之子,齊溯,前來為世叔吊喧。”
韓盈明白過來:“郡城現在如何?”
“我在癢序中求學,還未有職,不得進郡府,來之前,隻知郡守尚在,一直久病不愈,我父便留在府中照看。郡中一切事務,已經交由郡丞處理。”
說完父親的情況,齊溯思索片刻,又道:“我從郡中趕過來時,見不少鄉民從家田中驅離,無處可去,隻能於驛道泣淚,粗略估計,能有六七千之數。”
人多耳雜,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齊溯將情況美化了不少,這樣的話韓盈過往也聽過,話在耳邊自動翻譯起來:
郡守梁奉病到現在還沒死,帶著齊樞被軟禁,掌權的目前是郡丞,現在已經開始和既得利益者一起瓜分民田,至少瓜分了六千多畝的土地,而這還隻是個開頭。
這話不隻是韓盈聽懂,進來的衛青也聽懂了,他微微皺眉,將目光投向了韓盈,想看她怎麼處理。
但,韓盈隻是點了點頭表示知曉,便不再詢問齊溯,而是對過來的梁奉詢問:
“宛安這幾日如何?可曾收到過外縣醫曹的信?”
“亂了一陣,將鬨事的匪首抓住處置之後,算是重新安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