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老師, 真名人體骨架,它們是現有階段下,唯一能長久保存的人體實物。
女醫們還是學徒的時候, 靠它們認識人體, 學成之後想要精進,還得繼續專研它們,一身學識不知多少因它們積累, 必須要尊為老師, 就是尊敬之餘吧,大家還是很清楚它是有多嚇人的。
宛安縣的醫學常識普及水準極高, 城裡居民不會將她們那些奇怪的治療方法視為巫術,對解剖也接受良好,可即便是這樣,骨老師出現的時候還是嚇到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後隻能珍藏在醫屬的後院,本縣都要這個樣子,把它們帶去長安……實在是讓人不放心。
“這是韓尚院特地寫信要帶的, 肯定有她的道理。”
被詢問的韓羽不僅沒有抬頭,手中的動作更是未停, 她將最後固定住的那塊恥骨拆下來,裝入已經填好稻草布袋中,再塞進去新的稻草,待確定裡麵已經塞的足夠瓷實, 即便車輛再晃動也不會讓骨老師受到損傷, 這才扯過來繩子將袋子綁上。
看眾女醫動作還是拖拖拉拉的,忙碌的韓羽不由得抬起頭來:
“你們怎麼都不動?那邊還有好幾個要裝呢,都過來搭把手, 明天就要走了,趕緊裝完好休息去。”
韓羽行醫至今已有十多年的時間門,主要以照顧孕婦和接生為主,從她手中接過的嬰兒,至少四位數起步,而醫學是經驗學科,在海量的經驗堆積下,不說宛安,整個漢國都找不出幾個在這方麵與她一戰的人。
這些年,宛安的女醫培養出來一茬被調走一茬,能如她這樣,一留十多年專研醫術的不多,雖說醫屬的女醫能靠著過往研究的底蘊,治病的廣度吊打韓羽,可在接生上,女醫們得反過來向她請教。
不論她和韓盈的關係,也不說她這些年對鄭桑照顧的情分,僅憑這半師之誼,韓羽就敢指揮這些從職位上遠超她的女醫做事。
而過來的女醫們,本來就隱約以她為首,此刻聽到指揮,便先將猶豫放到一邊,紛紛過來拆裝骨老師。
從庫房搬過來的骨老師總類各不相同,除了常規不同年齡、性彆的整體骨架,還有斷裂的碎骨,主要用來讓大家辨識不同種類的骨傷,以及有不同程度泛黑的整骨,大家主要拿它們研究到底是出於患病,還是鉛汞中毒等等,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具極為稀有的母子骨架。
骨架生前還是個少女,年齡不過十三,年少的她盆骨還生長完全就已經有孕,致使正常胎兒雙頂徑(胎兒頭部左右兩側之間門最寬部位的長度),大於骨盆出口橫徑,以至於無法順利分娩,一屍兩命。
看著這兩具骨架,和醫屬感情深厚的何梅忍不住開口:
“這兩具骨老師這麼難得,我們就這麼帶走了,以後的女醫再學孕產章節的時候,上哪兒找這麼好的教學道具?”
如今完整男性的骨架不難獲得,畢竟犯了死罪的罪犯總還會有幾個,可女性骨架就不容易了,犯死罪的極為稀有,根本碰不上,良人家的也不願意捐獻(不能買,買的話極有可能出現殺人賣屍),而那些後繼無人墳塋能挖是能挖吧,可埋土裡的骨架也是逐漸腐朽,基本上是沒法用的。
即便是女醫們不想承認,但女性和孩童的骨架,大多數是來源於自然死亡的奴隸,隻有極少一部分是家屬捐獻,而這份母子骸骨,便是其中之一。
求得骸骨的艱辛姑且不談,在宛安女子越來越晚的育齡上,兩位骨老師絕對是厥功至偉,彆說何梅忍不住想將它們兩個留下,曹苗也起了同樣的心思:
“這一路得走好久,日曬雨淋的,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損傷。再者,帶到長安之後,要是不小心被權貴見到,我們有沒有事兒不好說,它們可是要保不住了,若是能好好埋葬也就罷了,可要是……”
要是被毀了,這豈不是和挫骨揚灰沒什麼區彆?
後麵的話,曹苗沒有說完,可眾女醫都明白她的意思,眼中也有了擔憂。
都說好人有後福,這些骨老師對醫學有那麼大的貢獻,不知造福了多少會因早孕而死去的女子,最後卻連屍骨都沒辦法保全,這也太讓人心寒了!
“安心,十多年前,宛安縣彆說忌諱骨老師了,女子孕產時各種稀奇古怪的規矩多到半個時辰都說不完,更不要說彆的神神叨叨的東西,如今哪還有這樣的事情?”
又將一個裝好骨老師的袋子綁上,韓盈直起腰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富足,她的身體也開始橫向發展,不過,一線的運動量讓她沒有胖到太離譜,隻是更多的是圓潤富態,和佛像似的,慈祥中還帶了幾分悲憫。
“我知道你們擔心這兩位骨老師,韓尚院又何嘗不是呢?隻是如今,長安更需要它們去向世人證明女子早孕之害。”
“等世人皆知女子不應早孕,世上也再無早孕之女,這兩位骨老師,便不用在這陽世間門繼續停留,而是能入土為安了。”
“好一個再無早孕之女!”
洪亮的讚聲從遠處傳來,眾女醫扭頭看去,發現來人正是縣令細君,她身邊是於院丞,身後還跟著幾位老醫,見她們看過來,細君笑著道:
“如今真正如宛安這般,令女子晚於十六歲後成親的,終究還是少數,此既有我等為官者不足,也有黔首愚昧不知害處之故,隻是我一人之力,終究隻能顧這一縣之地,而諸位前往長安,無疑能將此害傳往全國,這才是有利天下萬民的好事啊!”
“縣令過譽了,我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不過是儘力而為罷了。”
和於秋不同,韓羽對細君的態度更偏向於躲避,這是多年積累的經驗,對方的水平太高,和其相處,太考驗她良心,而良心這種東西,很不幸,在鄉下見識過更多人性之惡的韓羽很清楚,對不少人來說,出賣它並不是件多難的事情。
鑒於此點,韓羽立刻轉移了話題:“今日並非休沐,不知縣令為何而來?”
“為你們餞行。”
細君敏銳察覺到了韓羽的抗拒,她不著痕跡的打量過對方,在確定這不是恨意,隻是拒絕相處之後,這才繼續開口:
“此去一彆,怕是日後再難有重逢的機會了,我在左家酒舍定了宴席,大家聚過之後再離去,日後回想起來,也不至於遺憾。”
左家酒舍的珍饈美饌!
以女醫們的工資來說,日常的吃喝絕對沒有問題,但想經常下館子仍不是容易的事情,此刻細君這麼大手筆的餞行,著實讓女醫們眼前一亮。
於秋也隱約感受到了韓羽的僵硬,她笑著上前,攬住了對方的肩膀,招呼著女醫們:
“接下來我們可是能趕兩三個月的路,吃上麵肯定好不到哪裡去,最後一天吃大戶,大家也彆客氣了,趕緊收拾好,我們去左家酒舍,韓姐,你也來吧?”
最後一天吃個飯,出不了什麼事情,韓羽很快克服了自己,她點頭應道: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