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底層的個體來說, 想要意識到自身即將處於風暴中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數的時候,都隻會從自身的角度出發。
在孟悠的認知中, 行獄真不是什麼好去處, 彆說人命官司, 就算是普通的紛爭,去上一趟名聲也要臭上幾分, 真要是仗勢欺人的官吏,為富不仁的豪強, 那有這樣的名聲還挺好, 可對於清白做事, 認真救人的醫者來說, 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故此, 直至坐在牛車上, 孟悠還是帶著幾分難以接受的表情。
她緊緊握著燕武的手, 力氣大的手指已經開始發白, 可自己絲毫感覺不到, 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努力思索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些日子看診的病人很多,整體數量已經記不清, 好在韓尚院控製著義診的天數,女醫又是輪流來, 最後分到個人手上的, 也就是百十來位, 能開藥方的就更少了,加上每次義診回來都要寫總結,前天又剛審核過醫案, 孟悠都不需要刻意去想,那位老人就已經浮現在她的麵前。
對方身形消瘦,帶著股老人味,臉色有些蠟黃,由兒媳和兒子陪著過來看診,孟悠認真的詢問過他的病情,當時主要是由老人和兒媳回答,說胃部時常疼痛,不想吃飯,經常是吃了一點,就覺著人已經飽了(實際上是胃脹),要等很久這飽勁才會過去,偶爾吃多了,還會嘔吐。
孟悠看他的舌苔,發白而且厚膩,脈像又滑、細,從病理上來說,屬於濕氣過重,氣血稀缺。
因病患兒媳說嘔吐的次數很少,其中也沒有出現過血跡,孟悠便判斷此病尚在治療範圍,主要開的是驅濕消脹,改善食欲不振,以及修補氣血的藥方,此刻回想,她還是想不通蒼術,半夏、陳皮、黃芪這幾味藥怎麼能致人死亡的?
要是有人參這種大補的藥,虛不受補,那還有可能出現問題,問題是她手頭沒這樣的藥可開不說,就算是有,對方也買不起啊!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以至於人突然暴斃的?
直至到了行獄,孟悠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她想不明白,燕武卻是很快從鐘書佐口中問清楚了重點,那邱家人狀告的根本不在藥上,是將老人的突然暴斃,推在了女醫‘箴言’應驗上!
箴言,又稱預言,屬於巫術的一種,分支很多,方法也很多,可以是占卜,也可是做法,還有不需要工具的相麵等等。
由於劉邦、呂後惠帝和文帝都為了穩固自身的統治,進行了大量的預言宣傳,以及如今皇帝高舉天人感應的大旗,不僅不破除封建迷信,反而主動加深迷信的緣故,信它的人很多,已經到了十有八九的地步,頂多就是有的人信的淺,對我有利是吉兆,對我不利那就是‘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這種還好說,最怕的是那種信的深的人,很容易將預言當真,做事總往預言方麵想,更有瘋魔的,出個門先走哪個腳都得占卜下吉凶,甚至,還有被自己預言給嚇死的。
而對於某種疾病繼續下去會發展什麼樣的‘預言’,如果不知道原理,那還真和箴言一樣,籠罩著幾分神秘的色彩,仿佛真有幾分巫術在裡頭不說,更麻煩的,是這件事有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那老人的死法,正是孟悠說病重後的情況——
腹痛,嘔血而死。
會殺人,但不會檢驗屍體,還不如文人機巧善辯的燕武忍不住在心裡歎氣。
這可不是一般的難辦啊!
即便心裡裝著事情,燕武也沒有在麵上表現出來,她將自己發酸的手在下車時抽回來,而後又反握住孟悠,安撫著她進入延尉府的緊張情緒。
兩個男人手牽手,看起來總讓人覺著古怪,可若是女人,那就顯得很正常,畢竟女人的親密總會更外露一些,不過,鐘書佐並沒有將這隻視為關係好,他甚至不用多看,就能確定被狀告的孟悠處於緊張的狀態。
這很難不讓人生疑,隻不過鐘書佐的懷疑並沒有持續多久,就確定對方隻是單純的對進入延尉府緊張,和害人沒什麼關係。
想想也不奇怪,延尉府的名聲可不算多好,大多數因劾過來的,除了極少部分能維持氣度,大多都是慌亂到膽驚心顫的模樣,畢竟劾到入獄,那就臨動刑、受罰都不遠了,這位孟女醫的事情雖然還未到那一步,但終究是死人,而且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對她都不太利,一旦真將錯處定到她這邊,那就是由告轉劾,受的刑法可不是一般的重!
清楚結果的孟女醫隻是緊張,而不是慌亂,已經不是尋常之人了。
倒是旁邊這位一起跟來的燕護理,實在是有些不尋常。
高壯健碩,行進間完全不像女子,進來之後半點都不帶懼色不說,連緊張都沒有,甚至徒經牢獄聽到的慘叫,以及看到一閃而過的帶血刑具都沒當回事,還能反過來安撫這孟女醫,說她是一個小小的學徒,那簡直就是騙鬼!
鐘書佐甚至可以確定,自己剛才的殺威手段已經被對方看了出來。
不過看出來就看出來唄,誰還沒做點小手段呢。
行獄是間有些像廳的屋子,正中有一案幾,放滿了大約五六卷竹簡,兩側設有草席,周圍還有幾個獄卒,鐘書佐帶著她們進入,和延尉右平說完人已經帶到,便走到了主官身後。
他和燕武對視了一眼,又立刻彆開。
被推上來的頂鍋的延尉右平姓秦,看起來隻有四十歲上下,已經進入中老年發福狀態,也不知天生的還是沒有過勞作的原因,他膚色很白,整個人看起來像就像是發麵饅頭,一點兒都不嚇人。
目光掃過燕武,秦右平極為客氣的問道:
“孟醫想必也已知道為何傳召,此案詭譎,不明之處甚多,還望孟醫不要隱瞞,有問必答,儘早洗脫嫌疑,還自身一個清白。”
燕武眼皮立刻一跳。
壞了,孟悠要被對方帶溝裡去了!
果然,沒有察覺到這裡麵有坑的孟悠點頭應道:“長官儘管問就是,我定會知無不言。”
鐘書佐已經拿起來竹簡筆墨,準備記錄,而秦右平也開始問:
“此案為邱家長子,邱臨所告,言你曾為他父看診,可有其實?”
“這我不知。”
意外的是,孟悠從這語言陷阱中跳了出來,她搖了搖頭:
“義診經過我手的病人少說也有百位,這麼多人,怎麼可能每個都記得?不過我聽鐘書佐說,此人從我手中購了藥,那我肯定開了藥方,不知這藥方可在?”
秦右平頓了頓:“在此處,鐘應,你讓她一觀。”
記錄的鐘書佐將案幾上的竹板拿起來,遞給了孟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