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並非提溫的本意,這情形也像是提溫在彈劾他根本沒見過麵的路伽。親疏遠近的區彆立刻判明,安戈涅本能地豎起防衛的尖刺,想要為路伽辯護:
“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提溫以一種難解的神色注視她良久,仿佛此前他們都隔著一層本透明紗幕對話,而隨著帷幕升起,他第一次開始看清她的臉。
“剛才也是,我對您沒有惡意。隻是,我一直很難理解逃亡這種行為,所以不知不覺較真起來了。”他變得客氣、甚至恭敬,卻也遙遠。
“容我再問您一次,您想要什麼?”這應該是提溫最後一次給她回答的機會。
安戈涅隱約感到,視她的答案而定,他或許會無視集團的立場、無視他會付出的代價放走她。
“我……”
有一個念頭已經成形,隻是模糊不清。如果再給她一些時間,給她更多時間去厘清想法與心情……她一定不會這般作答。
但最後,安戈涅還是念出了正當並且理所當然的答案:
“我想要平靜安穩的生活。”
提溫微笑了一下:“這樣啊。那麼我衷心祝福您能在王國首都星如願。”
安戈涅去路的話題就此徹底結束。他依舊禮貌客氣,但綠眼睛裡那點隱含侵略性的探究意圖消失了。他終於看清她,而所見的令他失望。
之後,提溫維持著無害的閒聊,一直陪到安戈涅把餐盤裡的東西吃完,送她回到那間客房門口。
“我給您多爭取了一點時間調整心情,護送您的艦船明天中午出發。今晚請您務必好好休息。”提溫說完就側身讓開。
安戈涅步入房中,在原地沒動。她背對著提溫,但她一點也不擔心他會控製不住襲擊她。
提溫在某些方麵很不像個alpha,本能的吸引不足以動搖他的立場。而且,哪怕他對她有過一點興趣,那也在剛才耗儘了。
“你說你一直無法理解逃亡這種行為,”安戈涅沒有回頭,“為什麼?”
片刻的寂靜。
若非提溫那綿密的信息素依然在近旁,她幾乎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最後,他終於簡潔地應答:“逃亡於我從來不是一個可選項。”
安戈涅轉過來麵對他,什麼都沒說。
提溫臉上又已經是合宜的表情:“祝您晚安。”
金屬滑門在他們之間闔上。
※
安戈涅整個人泡在按摩浴缸裡,任由身體往下滑,水麵浸沒到下巴。
即便當今水循環處理技術已然十分成熟,在宇宙空間中,水資源依舊彌足珍貴。事變之後,她就沒好好洗過澡。相比膠囊旅館狹窄又水量吝嗇的淋浴間,化樂星城主人翁家的設施當然好上不止一點。
安戈涅沒客氣,一進房間就直接放洗澡水放到滿。
浴室中配備了投影裝置,她隨手打開,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聽新聞頻道播報。
虛擬主播嗓音柔和,興許是剛才的對峙太消耗精力,安戈涅很快生出睡意,眼皮沉沉地往下墜。
“共和國首位omega議員候選人息燧今日前往東部默亞省選區首府拉票,為表支持,黨魁……”
安戈涅倏地睜眼。
浴室牆壁上投出的一方光屏上,眉目秀美的女性omega正在發表演說。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息燧,安戈涅會選擇“鬆弛”。
這位候選人站在alpha同黨人士身側更顯得身材嬌小,然而息燧表現得極為自然,不見任何局促,就好像她生來就該站在這個位置。她慣於與鏡頭打交道,笑容自信,直視著攝像頭陳述自己的競選方針,給觀眾她正懇切地與自己交談的錯覺。
安戈涅不知不覺間坐直。
有那麼片刻,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唯一確知的是,她無法將視線從息燧的影像上挪開。
她從來沒在現實中見過這樣的omega——坦然地站在被alpha和beta壟斷的空間正中,有說話和被聽見的權利,有獨立的意誌與政見,不再是柔弱順從的代名詞。
看著這位遠在共和國的候選人,安戈涅感覺就像注視著自己難以啟齒的夢境。
她從來不是個模範omega,畢竟至今人生的一大半時間裡,她都以為自己一定會二次分化為beta,與母親一樣。成年後就出門漂泊,獨自尋找工作和夥伴……這些伸手仿佛就能觸及的平凡人生規劃,在成為omega之後忽然就都成了奢望。
王宮裡的omega們大多從小在保護設施長大,很難理解安戈涅的怨氣。
為什麼要感到不滿呢?比起以前,王國的omega已經受到了平權法案的保護。而且,受alpha保護優待又有什麼不好的?每個性彆的人生來就不同,有各自應當扮演的角色,這有什麼問題嗎?安戈涅抱怨時,他們無言以對的空白表情中寫滿了這樣的反問句。
更不用說,安戈涅還有個半吊子的公主身份,擁有比其他omega們更多的自由、更好的條件。她的一切憤恚都好像因此成了不知足。
在這方麵,路伽是個例外。但即便和他在一起,安戈涅也很快學會了將一些疑問吞進肚子裡。畢竟不會有人給她答案,路伽也不能。
但原來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和王國一樣。
哪怕遠遠稱不上完美,至少在她母親出生的地方,也可能誕生息燧這樣的omega.
按理安戈涅應該感到欣喜,但她反而難受起來。心緒的變化直接轉化為生理反應,腹腔中有什麼皺成一團。她抬手拉動視窗,回播剛才息燧的新聞片段,看了好幾遍,那感覺隻有更加強烈。
猝不及防,她終於明白過來:緩慢地啃噬她的這股感情是嫉妒。
既然息燧能做到,為什麼她不可以?是誰規定omega必須扮演怎樣的角色?憑什麼她就要接受自己身為戰利品的命運,隻能從一個alpha手中流落到另一個那裡?
是啊,為什麼……她非要逃跑不可?
安戈涅合掌將一捧水潑在臉上。
她要從頭好好想一想。
※
“殿下,您有什麼需要嗎?”
安戈涅按下套房通訊器的服務按鈕後,揚聲器另一頭傳來禮貌的語聲。這是她在這棟樓裡第一次聽到提溫以外的活人聲音。
“明天我出發前,能不能安排我與提溫見一麵?不會耽擱他很多時間。”
“我已經將您的要求轉達,等提溫先生答複會第一時間——”通訊另一頭驚訝的數拍沉默,“呃,提溫先生現在有空,可以見您。”
安戈涅看了眼時間。
化樂星城淩晨兩點。
“好。我現在就去。”
十分鐘後,她乘坐特殊的電梯來到大廈頂層。
為她帶路的機器人留在了電梯裡,好像不敢擅自進入門外的空間,隻恭敬地閃爍了一下麵板。
安戈涅頷首,踏上覆蓋樓麵的柔軟地毯,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沒有開燈,落地窗調低了可見度,將外界的光影隔絕大半,勉強能辨識出家具輪廓,像是個會客廳,陳設簡潔。
四周安靜極了,她甚至能聽到轎廂在她身後合攏而後下行的細微機械運作聲。
下一秒,提溫從家具的陰影中冒出來。
安戈涅疑心自己嗅到了奇異的、鐵鏽般的氣味。
提溫背對窗玻璃站立,沒有走近,臉容徹底隱匿在夜色中。他的聲調依舊禮貌,距離感卻比之前更重:“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如果是之前的同一件事——”
“不,不是的。”安戈涅打斷他。
恰好有巡邏無人機在高空經過,借著探照燈的光源,有什麼東西的反光在黑暗中閃了一下。也許是青年的金發,也可能是他的眼睛。
“提溫先生,我有個投資方案,低投入低風險高回報的那種。你有興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