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大半天的雨,中午稀稀拉拉下了兩場,就放晴了。
落了雨的午後,天氣十分清爽。昭蘅剛用過午膳,寧宛致和李南棲就噠噠地跑來找她。寧宛致跑在前頭,風風火火,紅色的胡裝裙擺翻湧蕩漾。李南棲在後麵追得氣喘籲籲。
“阿蘅姐姐!”跑到昭蘅麵前,李南棲興奮地指著寧宛致手裡的鳥籠說:“小寧找到一隻會說話的鸚鵡。”
寧宛致一手舉著鳥籠,一手用鬆枝逗弄,教它道:“小乖,喊嬸嬸!”
鸚鵡神氣地在籠內獨步,然後忽略她們期待的眼神,把頭扭向一邊。
寧宛致氣得用鬆枝戳它的屁股:“不說話不給你喂食了。”
李南棲伏在昭蘅的膝上,啃著脆脆的桃子,兩條小腿在空中晃晃悠悠,捂著嘴發笑。
寧宛致瞪了她一眼,又換成昭蘅一樣輕柔的口吻:“小四郎,小四郎,小乖,說小四郎。”
小乖兩隻眼睛瞪得溜溜圓,尾巴甩開,扭過身子,再也不理她。
寧宛致嘴翹得老高,把鳥籠掛在廊下:“阿爹騙我,小乖根本不會說話。”
昭蘅對著她淺淺地笑:“鳥兒怎麼可能天生會說話?拿去馴獸園問問,說不定他們有教鳥說人語的辦法。”
寧宛致揮手招來個宮人,讓她把鳥送去馴獸園,拉開昭蘅身旁的椅子坐了上去,百無聊奈地趴在桌上,下巴擱在臂彎裡看著遠處宮殿的金頂:“好無聊啊。”
小四郎離開後的每一天都是這麼無聊,她在心裡默默地說。
李南棲看寧宛致實在沒精神的樣子,直接跳起來對她們提議道:“我們去騎馬吧!”
寧宛致精神為之一振,唰的站起來,立刻道:“走,騎馬!”
她們問昭蘅會不會騎馬,她搖了搖頭。
寧宛致挽著她的臂,說:“沒關係,我帶著你。”
昭蘅莫名期待,心裡有些癢癢的。
從極度貧瘠的生活裡走出來,她對很多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東西充滿向往。她想學字、學騎馬,還想學彈琴、跳舞,太多太多……
然而人的精力和時間都太有限,她現在每天光是認字練字都不免感歎光陰短暫。
“走吧。”李南棲小手勾著她柔軟的手,撓了撓她的掌心,蠱惑她:“大不了把我的小紅給你騎。”
心癢難耐,昭蘅點頭。
三人換好了衣裳,寧宛致看到昭蘅穿著窄袖騎裝,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挽著昭蘅的手臂,雀躍地說:“嬸嬸,你真好看,跟小四郎話裡的仙子一模一樣。”
寧宛致從不吝嗇讚美,總把昭蘅誇得飄飄然。
“小四郎書房中掛了一幅美人騎馬圖,可漂亮了。”寧宛致輕輕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喜愛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小四郎妙手丹青,皇上都誇他的畫有驚世之才,等他回來後,讓他給你畫一幅畫像,掛在殿下的寢宮!”
李南棲跟著點頭:“小寧說得對!”
想到自己的畫像被掛在李文簡的寢殿,昭蘅耳尖兀的發紅。
她們到了草場,看守的侍衛小跑著進去稟報。
昭蘅提起裙角走下馬車,再把李南棲抱下來,校尉已出來相迎。“公主、昭訓、寧大姑娘,您的馬已經備好。”校尉見了禮,將她們帶進草場。
寧宛致的是一匹棗紅色的汗血馬,李南棲的則是一匹尚且隻有半人高的小馬駒。小馬駒和她相識,似是知道她是自己的主人,踱著歡快的步子跑到李南棲身邊,用濕漉漉的鼻子拱她的臉,李南棲笑著躲不停。
昭蘅側眸望著李南棲臉上的笑意,心情也跟著變好。
“嬸嬸,上來。”寧宛致扶著馬鞍,縱身輕輕一躍,像一隻輕盈的燕子,跳上馬背,向昭蘅伸手。
昭蘅高頭大馬心裡還有點發怵,寧宛致抖了抖手,腕上的鈴鐺叮當響不停:“有我呢,彆害怕。”
寧宛致還小幾歲,她都不怕,自己怕什麼呢?
大不了摔了再爬起來。
這樣想著,大大方方地把手遞給寧宛致,寧宛致臂力極好,握著她的手掌重重一拉,將她拉到馬背上。
昭蘅眼睛一時睜大,沒控製住自己,當即低低地驚呼一聲:“小寧!”
“嬸嬸,坐好了!”寧宛致大笑起來,雙手從昭蘅肩下繞過去,將她半圈在懷裡,一手扯著韁繩,一手甩著馬鞭,直接打馬。
馬兒揚蹄長嘶,絕塵而去!
李南棲正在佩戴護具,忽見她們閃電一樣從麵前跑過,著急地招手喊道:“你們等等我呀。”
寧宛致才不聽,催馬的鞭子揚得更高更快。
初夏的風颯颯地吹在麵上,灌進衣襟裡,吹動著袍角翻滾如浪。昭蘅後背緊緊地貼著寧宛致的胸口,耳畔隻有蕭蕭風吟和寧蒗之爽朗的笑聲,昭蘅劇烈跳動不已的心跳漸漸慢下來,攥緊寧宛致的袖子的手也慢慢鬆開。
身邊的草場飛快向後退,她們追著落日的方向疾馳,恣意快活的滋味在她胸口激蕩。
“嬸嬸,我們去追夕陽!”寧宛致笑得整個胸腔都在激蕩。
昭蘅受到她笑聲的感染,也摒棄一向的謹小慎微,雙手捂在嘴邊,朗聲回答:“好!”
李文簡站在高高的哨樓,極目眺望北方,看到疾馳而來的一大一小兩匹寶馬。
一望無垠的碧綠草場延伸到天際,晚霞已經被風吹來,她們披著霞光,紅色的騎裝在橘黃日色裡絢爛得不像話。
“寧宛致和小八又來了。”李文簡眺望著她們的身影,忽然瞥見前頭寧宛致的懷裡還圈了一個人。待她們跑近,李文簡才認出那人是昭蘅,她唇邊漾起笑意,像是這豔麗的天,掃去所有堆砌的晦暗,是清澈舒朗的好天日。
兵部幾位官員陪同李文簡來校場巡堪,見他久久望著草場儘頭,不由問:“殿下可是看出什麼了?”
“沒有。”李文簡收回眼眸,看向瑰麗的天,也笑了笑:“看來,明天又是好風日。”
那官員往遠處的青山看了一眼,然後指著山對他說:“‘有雨山戴帽,無雨山攔腰’,明天有雨的,殿下。”
李文簡朗聲而笑,轉身負手低頭步下層樓。
官員看了看李文簡,又看了看天,一頭霧水地撓了撓頭,快步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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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馬回去,昭蘅腿都是軟的,走路的時候雙股顫顫,身上也有些酸痛。
但愉悅的心情卻沒有消減半分,臉上一直掛著笑意。
休息了一會兒,林嬤嬤把晚膳送到房裡來吃的。許是下午太累,晚膳竟也格外香甜。撤走膳食後,林嬤嬤問:“主子還要去承明殿嗎?若是累的話,記得差個人過去回聲話。”
昭蘅忙說不用。殿下身負麒麟之才,肯屈尊降貴帶人進學,是多少人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機會。
她咬牙爬起來把衣裳換了,略作整理後走出長秋殿。
入夜時分又飄了幾滴雨,她見雨勢不大便沒有打傘,隻披了一件披風,在蓮舟的陪伴下向著承明殿走去。
細雨紛紛,或許因為下午太過快樂的,她竟覺得這雨絲也可愛起來。
牧歸站在書房外,身形半隱在黑暗中,他遠遠看到昭蘅的身影從雨中行來,拿起將倒放在牆角的傘,撐開迎出去。
昭蘅看到牧歸,眼角綻出絲笑意,溫和道:“牧歸將軍,你回來了?”
牧歸不敢看她,隻低著頭,嗯了聲,將手裡的傘舉過她的頭頂。
書房大門緊閉,屋內的窗紙上透過幾分暖黃的光芒,將李文簡的影子映在窗牖上。
牧歸上前輕叩門,道一聲:“昭訓來了。”
裡麵便傳來一道平和的嗓音:“進來。”
李文簡其實有些意外,騎馬是件很費力的事情,尤其是第一次騎馬。雙腿要緊緊夾著馬背,一圈跑下來,很快就開始酸痛。
他以為她今天不會來。
牧歸推開門,昭蘅走進去。
李文簡書案前點了一盞燈,燈燭的光亮隻能罩著他半張臉,他手指輕輕地壓著太陽穴,麵上有淡淡倦意,抬眸打量她。
她換了身紫煙色留仙裙,樣式和顏色都不出挑,平平無常的衣裳再她身上被穿出了彆樣的雅致恬靜。
“殿下。”她唇畔噙著笑意,入內後向他福了一禮。
雲鬢酥腰,恭順柔嘉。李文簡想起的卻是下午她在寧宛致臂彎裡那恣意張揚的模樣。
李文簡輕輕擺了擺手,牧歸退出門外,“吱呀”一聲,合上兩道門。
李文簡瞥向她旁邊的那張書案:“去那邊坐。”
昭蘅點點頭,徑直走到他旁邊的那張書案坐定,打開懷裡抱著的包袱,將今日要看的書都擺出來,慢慢提筆。
照顧殿下箭傷那段時間,昭蘅便習慣了同處一室他們各做各的事情,是以並不在意他還在身旁,援筆埋首認認真真寫起字來。
她寫字的時候很專注,周圍的事情都不能影響到她。是以窗外的瀟瀟雨聲也未能入得她的耳。
筆墨遊走,一筆一劃,很快就寫滿兩張紙。
李文簡卻沒那麼專注,她的筆尖在紙上遊走發出窸窣的沙沙聲。他昨夜飲了酒,本想早些去給昭蘅按了穴道好睡覺,怎奈她熬到午夜方歇。
等他往返兩趟,再躺到床上,睡意杳然無蹤。
是以今日有些疲倦。
聽到筆尖摩擦紙張發出沙沙聲,他微微側眸看向奮筆的昭蘅。或許是下午騎馬疲了,她坐得沒有那麼直,背弓成一道流暢的弧度,修長的脖子也垂下,鬢間散開的碎發被夜燈照得發光。
書案下,兩□□疊隨意擺放著,左手則握成拳,輕輕地從胯間錘到膝蓋窩,再錘上來,一遍又一遍……
李文簡的目光也隨著她的手,從上往下,再從下往上。
燈芯爆開,發出“劈啪”一聲響,手裡的書晃了下,差點落在地上。李文簡收回思緒,覺察到自己的失神,搖頭笑了笑,彆開眸繼續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