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魏湛和安胥之回來後,族學裡的風氣全然變了。
魏湛已是半大少年,對弟弟妹妹們格外疼愛,每每有人不想去學堂念書,他都會想辦法悄悄把人帶出去玩兒。以致於打他回來之後,族學的人再沒到齊過。
族學裡的孩子都十分喜歡他。
魏晚玉鬨著要去種地,他阿爹阿娘氣得不行,本來指望著魏湛回來好好收拾她一番。可他不僅沒有收拾她,還幫著她跟阿爹阿娘頂嘴,京城會念書的貴女那麼多,可會種地的魏晚玉還是頭一個。
非但如此,他還常常到菜園幫她們施肥。
之前昭蘅一直對他打李文簡的事情耿耿於懷,可那天他帶著她和魏晚玉一起去買花燈,她們挨打時,他獨自擋在前頭護著她們,又狠狠替她報了仇,事後又三天兩頭帶她們出去玩兒,她對魏湛沒了起初的敵視。
五月底豆角成熟的時候,她采來第一茬豆角給他送了一把。
魏湛還得意了一陣,在李文簡麵前吹了半天那豆角燜出來有多香。
李文簡覺得這人實在幼稚得過分,上一世怎麼沒發現他這麼幼稚,他不理會他的炫耀嘚瑟,也沒告訴他,自從昭蘅的小菜園豐收,他的豆角土豆就沒斷過。
他對食物沒有特彆的喜好,隻要能果腹填飽肚子就好,土豆和豆角也非他所愛,隻不過昭蘅愛吃,他就順著她說罷了。
前線的局勢比上一世要好很多,他憑著對前世的記憶,在關鍵的幾場戰事上提了一些建議。他的阿爹阿娘並非剛愎之人,收到他的信件後,認真研判了形勢,發現他的建議竟然能破除他們眼前麵臨的困境。
很快,農民軍順利地度過河川,將楊元殘部儘數剿滅,正揮軍北上,劍指京城。
端午後,安氏暗中周旋,決定將族中子弟轉移到彆的地方。
為了防止戾帝有所察覺,人分成幾批離開。
昭蘅的奶奶身體不好,被安排在第三批離京的人裡。
李文簡知道昭蘅的心思很敏感,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忽然又要離開,怕她胡思亂想,一直沒想好怎麼跟她開口。
五月中旬,李文簡去了趟潁州。
自他離開後,昭蘅每日到族學念書,散學後就去小院子侍弄菜苗,日子過得簡單又充實。
可她漸漸發現,族學中每日都有人告假,原本坐得滿滿當當的學堂多了很多空位子。
這日天氣很好,豔陽高照,族學休旬日,不用去念書。昭蘅趁著天氣好,把書袋拿到院子裡洗了起來。薛氏則坐在簷下切蘿卜條,上次她做了許多醃菜,送到雁山居給李文簡下粥吃,李文簡說味道不錯。所以她這次想多給他做一點。
她自知能為李文簡做的事情很少,表達感謝的方式簡單又純樸。
“對了阿蘅。”薛氏將切好的蘿卜曬在篩子上,又笑眯眯地看著昭蘅說,“小公子幫我們這麼多,我之前不是一直想給他在白馬寺點一盞長生燈嗎?我問了紅案上的許娘子,
白馬寺點一盞八十年的長生燈要五兩銀子。”
她跟昭蘅商量:“要點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點!”昭蘅半點猶豫也沒有。
“我也這麼覺得,再貴也得給他點。”薛氏同意地點點頭,起身走回屋內,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她們的錢袋,她低頭數了數,“再湊一兩年就夠了。”
安氏過於仁義,不僅管著她們吃喝住,她過意不去到廚房幫工,管事還要給她發工錢。她們在這裡住得很舒心,沒什麼花得上錢的地方,每個月的工錢攢下來竟然也有不菲的一筆。
昭蘅托著腮想了會兒,一兩年實在太久了。像書琅哥哥這麼好的人,她迫不及待想給他點長明燈,立長生牌。
昭蘅道:“我去想想辦法。”
“你彆又去犯傻。”薛氏想起她上次一個人悄悄回山裡采草藥的事情,心裡仍然有些後怕,忍不住提醒她,“錢可以慢慢賺,慢慢攢,可不許再去冒險。”
昭蘅說:“不會的,我找晚玉商量商量。”
吃完晌午飯後,昭蘅便去找魏晚玉了。
魏晚玉正坐在秋千上蕩著秋千曬太陽,身後一名侍女正捧著兩串珍珠做的蝴蝶跟她說什麼,她不滿地嘟著嘴,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昭蘅看了很喜歡,柔柔一笑:“阿月姐姐,買這個蝴蝶多少錢?我也想買一個。”
阿月笑:“不值什麼錢,是我們夫人在仙月閣裡給姑娘訂的,一對隻要五兩銀子呢。”
昭蘅吞了吞口水,奶奶每個月二錢銀子的工錢,不吃不喝得攢兩年多才夠魏晚玉一對發飾呢。
“你要是喜歡我送你好了。”魏晚玉抓著秋千繩仰起臉看向昭蘅,大方地把蝴蝶塞給她。
昭蘅羞赧搖頭,“奶奶說了不能平白要彆人的東西,我不要。”
阿月笑道:“阿蘅姑娘先陪我們姑娘玩兒著,我去給你們端兩碗乳酪來。”
見阿月的身影消失在月門外,昭蘅爬上秋千,跟魏晚玉肩並肩坐著,四下環顧一圈,確保無人在旁邊,這才壓低了聲音問她:“上次你讓我幫你寫功課,你給我報酬,還算話嗎?”
魏晚玉聞言,雙眼都亮了起來:“你肯答應我了?”
她現在一心都在菜園子上,根本無心念書,可阿爹阿娘非逼著她寫功課,每日若是寫不完,就不許她去菜園子。
她根本不是念書的料,三歲就去安氏族學,學到現在三四年連篇千字文都背不齊全。昭蘅來了族學後,十來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才勉強有了些安慰。
昭蘅認真地點頭,跟她說:“以後你的功課,我都幫你寫。”
魏晚玉撫掌大笑:“好啊!阿蘅,你真是我天降的救星,不僅叫我種地,還幫我寫功課!”
昭蘅捂著她的嘴,示意她小聲點,她低垂眉眼,壓低聲音又說:“不過我現在有急事,你可以先預支我一點錢嗎?”
魏晚玉偏過頭看著她,問:“要多少?”
昭蘅為難了下,畢竟自己要的不
是個小數目,她蹙了蹙眉間,小心翼翼地問她:“五兩可以嗎?”
魏晚玉聞言眉眼微驚,粉色的小嘴張成圓圓的模樣,似乎很是驚訝。
“要是你覺得多的話,三兩也可以……”昭蘅以為她是嫌多,盤算著要三兩也可以,奶奶那裡還有一些,她可以再用空閒時間繡點繡活出去賣,應該很快也能攢夠。她又解釋說,“以後你的功課我都可以幫你寫,寫到……你及笄!”
“可是,我沒有那麼小的碎銀子。”魏晚玉有點為難,幾兩銀子阿蘅就能幫她寫十年的功課,實在太合算了,她怕她反悔,急忙皺著眉詢問昭蘅,“十兩的可以嗎?”
十兩!
昭蘅做夢也沒見過那麼多錢,一時間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念書的好處這麼大嗎?
寫幾個字就能日進鬥金?
她也怕魏晚玉後悔,急忙點頭答應了下來。
魏晚玉高興地回屋,在放碎銀的匣子裡取出了一塊兒銀餜子,那是去年過年阿爹阿娘為了給他們兄妹封壓歲錢,專程找人鑄的銀餜子,鑄成小兔子的模樣,一隻小兔子正好十兩。
她平時都舍不得花,可是是給昭蘅的,她很大方地拿了一塊兒。
事情這麼快就辦好了,不僅有錢給書琅哥哥點長明燈,還能結餘好多。
昭蘅幾乎是跳著回慶園的。
等她回到慶園,薛氏已經擺好了飯,見她回來,笑道:“你這小饞貓,肯定聞到飯香就回來了。”
昭蘅喜滋滋地笑著,她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好看的銀餜子,遞給薛氏:“奶奶,錢夠了。”
薛氏看著那枚精致的銀子,麵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臉色微微有點泛白:“這銀子是從哪裡來的?阿蘅,我們雖然窮,可也要窮得有誌氣,偷雞摸狗的事情可做不得。”
昭蘅急忙辯解:“不是的,是晚玉給我的,以後我幫她寫功課,這是她給我的報酬。”
“你可彆騙我。”薛氏明顯不信,“這塊銀子至少也有十兩,寫什麼功課她能給你這麼多錢?”
“要寫十年呢!”昭蘅怕她以為錢是自己偷來的,就把魏晚玉之前找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說了,“我本來隻要五兩的,可她最小的銀餜子就是這個。”
薛氏將信將疑:“有這種事?”
“有的!”昭蘅解釋說,“念書還是有用的,比種地賺錢多了。”
薛氏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銀餜子,深覺不可思議,真有人花銀子請人寫功課?
昭蘅怎麼都覺得她還是沒有相信自己。
她又說:“您要是不信的話,明天我帶晚玉來,您親自問她好了。”
第二天,昭蘅真的把魏晚玉帶到慶園。
魏晚玉十分真誠地跟薛氏解釋了一遍,薛氏這才放心下來,拿著銀餜子去找許娘子商量點燈的事情。
*
這天昭蘅和魏晚玉采完豆角出來,在院子裡看到行色匆匆的大房侍女正在搬運東西。她將籃子挎到臂彎裡,
踮起腳張望了會兒:“那不是鶴雲她們嗎?她們這麼急著去哪裡?”
“可能要去彆的地方了吧。”魏晚玉被太陽曬得眼睛微微眯起,看了一會兒,抬起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對她說,“阿爹阿娘昨天跟我說了,我們大概要回一趟外祖家。”
“去你外祖家做什麼?”
“不知道。”魏晚玉搖搖頭。
昭蘅也不過隻是刹那的閃神,她飛快挪開目光。
最近天亮得很早,她睡不著就會早早起來去竹林采竹露給安老先生泡茶。有一天早上她在竹林裡采竹露的時候,聽到老先生在吩咐隨從準備車馬,還說什麼一定要注意隱蔽。
書琅哥哥幾天前出了趟京,至今還未回來。
國公府的人,陸陸續續走了很多,族學中三天兩頭都有孩子告假。一向嚴苛的老先生也沒有追究。
她隱約覺得跟這事兒有關,安氏的人都要搬走了嗎?
回到慶園,她一邊給魏晚玉寫功課,一邊跟薛氏講路上碰到大房收拾東西的事情。
薛氏見屋子裡光線不是很明朗,點了盞燈放到她的案頭,歎了口氣說:“許娘子的相公是外院的管事,他說外頭到處都在打仗,叛軍可能很快就要攻入京城了。安氏的人現在搬走,大概是為了躲避禍亂。”
昭蘅停下筆,轉頭認真地望著奶奶:“叛軍攻進來會怎麼樣?”
“不知道。”薛氏皺了皺眉,“全看叛軍的良心,有些人會善待百姓,有的則會大肆屠殺。聽說近日來京城很多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在打算搬走。”
昭蘅倒吸了口涼氣。
“那我們呢?他們會帶我們一起走嗎?”
薛氏仍是搖頭說不知,片刻後又有些擔憂地說:“我們和安氏無親無故,他們肯收留咱們,就夠咱們這輩子感恩戴德了,不能人心不足,要求他們帶上咱們一起逃難。”
她定定地望著昭蘅,下定決心似的,拉過她的手囑咐,“如果,我是說如果安氏真要避難去,咱們一定要幫公子把宅子看好了。”
昭蘅懵懵懂懂地點頭。
她覺得奶奶說得有道理,就算老先生他們走了,宅子還要人看守的呀,她應該幫書琅哥哥守好宅院;可是另外一方麵,想到要跟書琅哥哥分開很久很久,她又隱約有點難受。
昭蘅收起小心思,重新提起筆來,決定先幫魏晚玉把功課寫了再說。突然,有人在外麵喚薛氏。
薛氏擱下手裡的活兒出去,昭蘅隔著窗望出去,見是廚房裡的許娘子。
奶奶為人隨和,在廚房幫工很勤快,廚房的人對她們祖孫倆都特彆好,這個許娘子經常悄悄給她塞好吃的糕點。
“多謝你了,幫了我這麼大的忙。”這時,昭蘅聽到奶奶的聲音。
許娘子笑著說:“您彆跟我這麼客氣,不過是跑跑腿的事情,我也沒做什麼。時間不早了,您早點歇著吧,我得回去了。”
許娘子人一走,薛氏就滿麵喜色地走了進來。
不等薛氏開口,昭蘅就滿麵春風和煦地問:“書琅哥哥的長明燈點上了嗎?”
“點上了。”薛氏滿臉堆笑,“點了八十年呢!”
昭蘅瞥到她手中有一綹紅色的流蘇穗子墜下,眨了眨眼問:“這是什麼?”
“我讓許娘子順便到白馬寺給你和公子一人請了道平安符。”薛氏把東西遞給她,“他們說白馬寺的符可靈了,保管能保佑你們往後順順當當,無災無難。”
“真好看!”昭蘅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薛氏,“您的呢?”
薛氏說:“我這把年紀,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要平安符做什麼?還不如把錢省下來,留著以後給你做嫁妝。”
昭蘅眨了眨眼,問她:“嫁了人就要跟您分開嗎?”
薛氏慈愛地撫了把她的發頂,笑著說:“嫁了人,你就有了自己的家,偶爾回來看看我就好了。”
“那我不嫁了。”昭蘅心想,嫁人有什麼好,以前村子裡年輕的姑娘出嫁,新娘子和阿爹阿娘都哭得死去活來。
她才不要跟奶奶分開。
薛氏笑得眼角起了水花:“傻姑娘,哪有姑娘不嫁人的?成婚是喜事。”
“是喜事為什麼都要哭?上次芸娘出嫁,她都哭暈了。”昭蘅冷哼。
薛氏說:“那是她嫁的太遠了,她嫁去金陵了呢,天遠地遠,從此不見父母爹娘,所以才哭得這麼厲害。”
昭蘅小心翼翼地把那兩枚平安符用手帕包好,放到胸口,信誓旦旦地說:“那我以後不嫁那麼遠,我嫁近些,還是可以天天和您在一起。”
不等薛氏回答,她就仰起臉問她:“您覺得小四郎怎麼樣?”
她仔仔細細想了圈身邊的人,小四郎比她大不了多少,他們天天在一起玩兒,他對自己很好,要是嫁給他,她就不用跟奶奶分開了。
薛氏笑得前俯後仰。
“您笑什麼?”昭蘅皺眉不解,“您覺得小四郎不好嗎?”
薛氏彈了彈她光潔飽滿的額頭:“小四郎身份尊貴,我們這樣的身份,哪兒能跟他們相提並論。”
“為什麼?難道我不好嗎?”昭蘅眉心都擰了起來。
“不是,我的阿蘅世上第一好。”薛氏把她攬進懷裡,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喃喃地說,“不是阿蘅的錯,是奶奶沒出息,身份太低,會被人瞧不起的。”
阿蘅這麼好的姑娘,若不是出身尋常農家,彆說配安家小四郎,就是皇室宗親也配的。隻可惜,她怎麼這麼不走運,投生到了這樣貧瘠的家中。
昭蘅感受到奶奶的語氣有些低落,轉過頭,雙手捧起她的臉,認真地說:“沒關係的奶奶,不嫁小四郎也沒什麼,後院寧家哥哥和許家哥哥也是很好的人,我還可以嫁給他們。”
薛氏沒忍住,笑出了聲,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上點了點:“小小姑娘,不害臊。”
昭蘅一聽果然擠出幾分羞赧的神色,她道:“奶奶,明天還是讓許娘子給您也請道平安符,這個錢不用省。我也會努力
賺錢,給自己攢嫁妝的。”
薛氏被她的話逗得樂得不行⑤⑤[]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未置可否,推開她去後廚做飯了。
*
等李文簡再次回京時,已經是六月初。
炎熱的京城下起了雨,雨水從屋簷飛速滴落,滴成一串串晶瑩的珠簾,滴落在地上的水氹裡,打起一圈圈漣漪。
先生一喊散學,昭蘅便撐著傘踩著雨水去門房。
今日她剛繞過月門,便聽到門口有人在喚公子。
昭蘅聽到這聲音,頓時一喜,小跑著到門口,看到李文簡正撩起長袍步上台階。
小廝轉頭看見昭蘅,眉眼笑得彎了起來,對她說:“阿蘅姑娘來了。”
李文簡剛從潁州奔波回來,一身的塵土氣,臉仍是俊朗。他將手中的扇子遞給身後的牧歸,朝昭蘅望過來,笑道:“正打算一會兒去找你,你就出來了。”
小廝插言道:“公子離開後,阿蘅姑娘每天都會來這裡等你,今兒總算等到了。”
昭蘅被小廝道破,不好意思地抿起唇角。
李文簡假裝沒看見,走過去,順勢牽住她的一隻手:“不是說了很快就回來。”
“你蹲下來一點。“”昭蘅偏過頭對他說。
李文簡眉宇間閃過一絲疑惑,然而還是順從地屈膝蹲在她身旁,接著她伸出手放到他唇邊。他才發現原來是一顆糖果,笑了笑,張口把糖吃下。
“阿翁誇你了?”
昭蘅盯著他的側臉看了會兒,半是羞赧半是高興地說:“他說我字寫得好。”
李文簡接了牧歸遞來的帕子,瞥了她一眼,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我就說阿蘅很聰明。”
她望著他,明明還有很多話想問他,可是此刻被他牽著手往慶園走去,她抿了抿唇,還是把話咽回肚子裡。
“有話問我?”李文簡察覺到她的欲說還休。
她望著他,還是問出了口:“晚玉去她的外祖父家了,清函她們也走了。”
“是有這麼回事。”少年點點頭,漫不經心地說。
但他話音剛落,卻久久等不到昭蘅開口,他垂眼去看她,便見她抿著唇,忽然間,她攥緊他的手,緊緊揪著他的手指。
“你呢?是不是也要走?”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
“嗯。”
昭蘅忽然間鬆開他的手,停下來。
李文簡靜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牽起她的手,帶著她走進重重深院裡,雨水如注,滴答聲在耳畔翻湧。
少年的嗓音清冽乾淨:“阿蘅,你不要怕。”
“我們一起走。”
他在不絕的雨水裡,牽緊她的手,垂下眼簾望著她,“我們去哪裡都一起。”
他看到她的眼睛變得更加漂亮,澄澈又天真。
“我不會撇下你。”
*
午後大雨不停,晦暗的光線落在瓦片上,讓雨中的府宅更添一層朦朧的水紗。池塘裡荷葉
才露角,偶爾破水的魚兒尾巴清掃,帶得荷尖的水珠站滴落在水中,猶如一顆顆剔透的水晶珠。
臨窗而坐的昭蘅忽然停下筆,回頭去望站在她身後的少年,“所以,我們真的非走不可嗎?”
“嗯。??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李文簡淡淡地應了一聲,才喝了口茶,從半遮的茶蓋裡瞧見她盯著自己,抿著唇眼裡儘是困惑。他將蓋完放到一旁,長長歎了口氣。
“我也很舍不得菜園裡的那些菜。”
少年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靜默地去看黃花梨案上她越發端正的自己,纖細的羽睫擋住狡黠的眼瞳,他的嗓音輕緩而沉靜,“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拋下辛辛苦苦開荒出來的菜園。”
“阿蘅,不要擔心,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回來。”
他的語氣溫柔又寵溺。
戾帝為人陰狠毒辣,前世離京前,他在安氏放了一把火;之後盤踞江南多年,魏湛大軍攻入白粥那日,他一把火將皇室中人全都燒死了。
他連宗室之人都能痛下殺手,又何況他人?
不過,在李文簡的記憶裡,楊元殘部被剿之後不到三個月,他阿爹阿娘就打回了京城,他們這次離京,大抵也去不了多久。
“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嗎?”昭蘅仰麵望著他。
少年聞言,那一雙眼睛再度落在她的臉上,他唇畔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看起來十分溫柔乾淨:“是的,很遠,要走很多很多天,你害怕嗎?”
“不害怕。”
昭蘅搖頭,壓下眼底的迷茫:“有你跟我一起,去哪裡我都不怕。”
“那就說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她日漸烏黑的頭發,“我們一起走。”
昭蘅心裡甜絲絲的,她想起奶奶交給她的平安符,迫不及待從袖子裡掏出來,打開後分了一枚給他。
“奶奶到白馬寺給我們請了平安符。”昭蘅遞給他,“我們一人一個。”
李文簡瞥了眼那花裡胡哨的平安符,隻見上麵的紋路是一左一右兩隻蝙蝠,正好湊成一雙。
少年眉眼裡迸出笑意,修長的手指挽著平安符的繩結,將它掛在腰邊,深紅的穗子在他灑金色的袍子上蕩漾。
昭蘅學著他的樣子,也把平安符係在腰間。她伸手撥了撥他垂下的穗子,又撥了撥自己的。
“我們一起長命百歲。”小姑娘笑得眼睛微彎。
*
兩日後,魏湛從舒州回來。
舒州是無憂太子妃的家鄉,她的表兄王照當年曾是本地叱吒風雲的少年郎。這一趟回來,他終於確定梁星延的身份。
原來他真的是無憂太子的遺孤,太子廢妃後,王照帶著他們母子南下,可他母妃在中途不幸病死,王照就帶著他返京,暗中籌備會賢莊園。
是夜,安元慶帶著一隊人馬悄悄前往會賢莊園。
李文簡和魏湛送他到門前,魏湛捏著腰間的玉佩,望著安元慶消失在濃稠夜色裡的身影,始終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真正的梁星延已經死了,他們殺了他,就在大覺寺裡。”魏湛咬著牙,艱難地說。
李文簡並不意外,他還知道,真正的梁星延死在誰的手裡。
“你不想知道,我跟舅舅說的如何處置他嗎?”
魏湛搖搖頭,說:“殺人償命,沒什麼好說的。隻有鮮血才能洗清鮮血。”
李文簡微微頷首,沉默了片刻:“舅父的線報查出,王照的人覺察到有人暗中注意到會賢山莊,前日派人截住回京的梁星延,正要帶他南下。舅父的人下午就已經離京南下截殺他們。”
魏湛垂放在腿邊的手忽然緊握成拳。
看到潑天的夜雨,想起去年春日京畿的草場,有滿地酢漿草,青草馥鬱芬芳。綿延的青綠草場外,他們幾人策馬狂奔,驚動宿鳥。
追逐著落日催馬歸家,少年郎笑得恣意又爽朗,笑聲直抵湛藍蒼穹。
梁星延的棗色披風被吹得蕩漾,他笑說:“以後我們每年都來跑馬。”
仿佛有一把切金斷玉的刀從魏湛心上狠狠劃過,他望著簷下的雨,喉嚨隱約有聲,終是說不出一個字。
他不明白,他們怎麼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知道了。”他壓下心口裡的寒涼,了然地說。
李文簡看著他,突然說:“好歹是做了七年的兄弟,你還真的準備讓我殺了他?”
魏湛看了他一眼,又有不解。
李文簡說:“我跟舅父說了,把他送去白鹿書院,讓東祈叔公幫我好好照顧他。”
魏湛遲疑,問:“你不怕有朝一日他卷土重來嗎?”
李文簡搖頭說:“我若擔心天下人叱罵亂臣賊子,難道就要屠儘天下人嗎?”
他始終記得前世在合江彆院,梁星延飛撲過來擋在他身後替他擋住致命一擊;記得他咽下淚跟他說,如果有來生,他寧願去鄉野做個教書先生;也記得他說不想殺人,偷彆人的名字和身份,殺魏湛,和他鬥得你死我活。
他願意相信人心本善,願意相信他是迫不得已,也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
*
李文簡才跟昭蘅說了他們要離京的事情,第二日府上的管事便來通知薛氏收拾東西,一時間讓薛氏心裡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