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便過去五年。
這五年間,中原大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大魏朝分崩離析,李氏帶領起義軍建立東籬王朝。
太祖即位,半年後病體沉屙而亡,傳位太子,改年號宣和。
宣和帝上位之後,即封長子李文簡為太子,次年太子輔政。父子倆對內整改吏治、鼓勵農耕、行商,對外收複失地,開疆擴土。
宣和四年冬,一場大雪早早地落了下來,蓋得天地間一片白雪茫茫。昨夜風雪肆虐,清晨起來,霜白鋪陳到天際。
越梨醒來的時候,萬獸園內已有宮女在掃雪,竹枝笤帚刮掃在地上,發出颯颯之聲,讓原本沉寂的萬獸園越發安靜了下來。
梳著雙髻的宮女一邊掃地,一邊壓低了聲音閒聊。
“你聽說了嗎?魏將軍今日要歸朝了,陛下今天在熹園設宴為他接風洗塵,滿朝文武都要去赴宴呢。”
旁邊套著綠色外衫的宮女聞言點頭道:“我聽說不僅是滿朝文武,滿京的貴女幾乎也都要來。”
“這不是應當的嗎?魏將軍才二十二歲,文武兼備,相貌堂堂,這幾年南征北戰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偏他又潔身自好,身邊連個紅袖添香的知己都沒有。”起先那宮女抿著唇笑起來,言語裡儘是憧憬,“英明神武的少年將軍,誰家不搶著同他結親。”
綠衫宮女聽後歎了口氣,往東邊兒努了努嘴:“那位豈不是要氣死。”
雙髻宮女朝前瞥了眼,不陰不陽道:“那有什麼辦法,都這麼多年了,魏將軍都不帶正眼瞧她一眼的。魏將軍本就不待見她,她偏生還鬨這麼多幺蛾子。”
綠衫宮女聽著多少有些唏噓:“聽說她都喜歡魏將軍好些年了,為著他連婚也不議,如今都二十了,一直癡癡等著魏將軍。她把事情鬨得這麼大,女子花期短暫,以後婚事可怎好說。”
雙髻宮女有些不高興地皺了皺眉,噘嘴道:“你彆憐惜她了,她的命比我們好著呢,人家縱是再不堪,也有個當二品大員的爹,比我們高了好多頭。”
“二品大員的爹又怎麼樣,外頭還不是說,魏將軍見了她連個好臉色都沒有,她偏還要貼上去。”
“魏將軍對誰有個好臉色?”雙髻宮女見四下無人,壓低嗓音說,“我還聽說魏將軍不好女風,好那個。”
“啊?”綠衫宮女滿臉驚詫,“不是吧?”
“他當初跟太子殿下在國公府同吃同睡,同進同出,這些年來他每次歸京,不住府上,大半時間都住在東宮。他二十有二尚不議親,太子殿下也快二十了,朝中勸他立儲妃的折子跟雪花片一樣,都被他壓了下去,你說……”
越梨在簷下立了一陣,聽她們越說越荒誕,終於抬步往外走。
“噓!”綠衫宮女連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彆說了。雙髻宮女暗暗握緊掃把,一轉眼換上滿臉笑意:“阿梨姐姐這麼早就去馬場了?路上雪厚,您當
心腳下。”
越梨的目光在她們的臉上瞥過,仿佛沒有聽到方才的話一般,頷首點了下頭便往馴馬場去了。
雙髻宮女臉上一直堆著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彎道儘頭,才鬆下嘴角。
綠衫宮女嘴角輕耷:“糟了,剛才的話她會不會聽去了?”
雙髻宮女知道闖了禍,垂下頭,安安靜靜地握著笤帚掃地。
她入宮得早,越梨進宮的那些事情她都清楚。那位是從將軍府進宮的,算得上半個魏家人。聽說當初中書令家的長女苦追魏將軍,奈何魏將軍是個冷心冷麵的,連話都不曾跟她多說一句。
兩年前魏將軍去圍獵,她追了過去,見他隨行的人當中就有越梨。她在營地大鬨了一場,鬨得京中人人都說魏將軍養了個來曆不明的女子。那日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將這兩人說得格外不堪。
那件事沒過多久,皇後選拔女官,越梨就進了宮。
皇後選拔女官,對女子的品行要求極高,她入宮後,和魏將軍的謠言便不攻自破。
雖離了魏府,可到底是魏府舊人,她們背後非議魏將軍和太子殿下,若是傳回他們耳中,可如何是好?
*
今日魏湛歸朝,帝後攜李文簡親自出城相迎,將人接回宮城後在熹園設宴。皇帝在熹園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封魏湛為二品大將軍。
昭蘅難得地沒去湊熱鬨,她知道,這種場合李文簡作為太子和好友,定會出現。
六年前,李文簡從薛家村將她撿回家中,她算是他一手養大,感情本來一直很要好,直到十日前。
她發現她跟李文簡的關係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十日前。
彼時昭蘅參加完皇後的壽宴,那日陛下高興,特賞了她一盅糯米藕分糕。自她開始換牙,李文簡便不允許她吃太甜太糯的東西,她饞得厲害。
那天她大快朵頤了一番,導致有些積食,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迷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間,她感覺兩腿之間湧起一陣熱流。
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她坐了起來,燭光映照下,她看到錦被上赫然是一團鮮紅妖冶的血漬。
少女不知月信如期而至,乍然經曆此事,看到刺眼的一灘紅,腦子裡空白了一片,冷靜下來後,她以為自己生病了,太.祖臨駕崩前,身上也經常無緣無故出血。
她身體康健,用不了多久便能恢複如初,她告訴自己。
昭蘅縮在床榻間,緊緊抱著軟被緩解恐懼,蜷緊發抖,柔軟的被子捏得發皺,淚水和汗濡濕了西域進貢的雲錦。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知到身下的血汩汩流動,小腹裡也起了刀絞般的疼痛。
她痛得呼吸都緊了,以為病情加重,將不久於人世。
屋外一片漆黑,暴雪紛紛而下。
她聽著簌簌落雪聲,越想心中越悲涼,天快亮時,終於忍不住起床忍著劇痛披上鬥篷跑去李文簡的寢殿。
搬進東宮後,她一直住在東配殿,和李文簡所在的西配殿僅以一道回字長廊相連。
李文簡恰好剛躺下,昨夜他與屬官商議評定西北的事宜。前世北疆十八城是在他登基之後才收複回來的,他還記得收複北疆十八城那年,他站在京城巍峨的城樓之上,迎接西征戰士時的場景。
今生他憑借前世的經驗,集齊天時地利人和,不願再將這個隱患留待日後。
幾人豪情壯誌,議到天明方歇。
李文簡剛剛躺下,聽到寢殿外傳來叩門聲。
這個時辰,不會是宮人。在這座宮城裡,能這會兒來扣門的、敢這會兒來扣門的,隻有昭蘅一個。
他以為她又做了噩夢,掀開被子起身。
拉開厚重的宮門,殿外大雪紛飛,少女身穿雪白狐裘,站在朔雪裡,哭得梨花帶雨。
“又做噩夢了?”李文簡去牽她的手。
她站在原地,抿著唇,半晌不語,烏黑的雙眸定定地看著他,每根睫毛上都沾滿了晶瑩的淚水,在昏黃宮燈的映照下顯得尤為楚楚動人。
“怎麼了?”他摸了摸她的頭,道,“進來再說。”
她還是不動,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你要再不說,我就去問奶奶了。”李文簡威脅她。
“不要告訴奶奶……”昭蘅終於開口,跟他商量,“我死了以後,你就告訴奶奶,我去宮外遊學了,好不好?她年紀大了……”
李文簡聽她說死不死的,一頭霧水:“究竟出什麼事了?你怎麼會死?”
昭蘅卻執拗得很,勾著他的手指輕輕晃了晃,聲音帶著囔囔的氣音:“好不好嘛,書琅哥哥。”
李文簡隻覺得一顆心都快被她晃出來了,眼看她站在風口,怕她被吹出了風寒,隻好點頭:“好,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
昭蘅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一頭紮進他懷裡,鼻尖撞到他衣著單薄的胸膛,鼻子更發酸:“我好像得了絕症,可能快要死了。”
李文簡錯愕,嗓子瞬間啞了幾分:“什、什麼?”
“從昨天晚上開始我一直在流血……”她說話間將他抱得更緊,日益飽滿的地方在他結實的胸前輕輕蹭動,哭得好委屈,“肚子也好疼,我一定是害了跟阿翁一樣的絕症。”
李文簡眉心皺了皺,腦瓜子裡嗡嗡的。
見他不說話,昭蘅哼哼鬆開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委屈巴巴地問他:“我要死了,你都不難過嗎?”
李文簡垂下眼,看到她藕粉色褲子上的血漬,大抵明白她患了何種絕症。他耳尖微微發紅,嗓子瞬間暗啞了幾分,粗糲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紅紅的眼尾,笑了笑,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屋外的雪越來越大,李文簡給她拿了新的衣物和棉巾,讓她不要害怕,先去浴間洗淨身上的血漬,墊上棉巾。
她洗好了出來,輕輕扯動他的衣袖,鴉羽似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楚楚可憐:“有好大
個傷口。”
李文簡恨不得把耳朵挖了,他拿湯婆子暖被窩的手頓了下:“你這不是什麼大毛病,很多人都會得,你先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找太醫來給你看病,好不好?”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又小聲問:“那你呢?你得過嗎?”
李文簡被窩暖得差不多了,收好湯婆子,搖了搖頭:“得過,但跟你不大一樣,我不流血。”
“那流什麼?”昭蘅眼睛眨巴眨巴。
李文簡把她塞到被窩裡,又將溫熱的湯婆子隔衣放在她肚子上。
“哪有那麼多問題?快睡吧。”李文簡掖好被角,輕聲說。
昭蘅不由地抓著他的手貼在臉頰,闔上眼睫,“那你能彆走嗎?我一個人害怕。”
“好,我不走。”李文簡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嬌嫩的臉頰,點頭說:“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裡守著你。”
鬨了一晚上,昭蘅確實也有幾分困了。雖說心裡還有些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可抓著李文簡的手她便安心不少,晃晃悠悠了一夜的心終於緩緩落回了它該去的地方。
哭哭啼啼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昭蘅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李文簡的寢殿裡炭火燒得足,溫暖如春。
他已經不在殿裡,想必是上朝去了。
昭蘅從床上坐起來,一動,身下熟悉的湧動感再度襲來。
她嘴一癟,又要哭了。
正難過的時候,雲封端著乾淨的衣物走了進來,她笑意吟吟向她請安:“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昭蘅蒙了一層水霧似的黑眸直勾勾地望著雲封,過了一會兒才委委屈地問:“什麼?”
雲封從衣服底下取出壓著的一本書冊,放下床兩側的帳幔金鉤,在充滿李文簡常用木蘭香氣的昏暗的床榻裡,翻開了那本書冊。
昭蘅終於知道,流血不是病,這是女子趨於成熟的標誌,也是女子最隱秘的事。
從那天起,她就一直躲著李文簡。
也不是躲,隻是事後每當她回憶起自己因為這事兒深夜痛哭著奔向他的寢殿,投入他的懷裡,她就頭皮發麻,渾身僵硬,呼吸發緊。
她好像一夜之間生出了羞恥心。
魏湛歸京的宴會她都不敢出席,躲在寢殿裡看話本。
當聽到門外宮人喊“太子殿下”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話本放下,翻到榻上,把頭埋進被子裡。
她豎起耳朵。
腳步聲停留在門口,窸窸窣窣,他此刻應當正在解開披風,金陵雲錦摩擦的聲音都厚重好聽。
桌案上的東西是來不及收了,那些散落的板栗殼和燒得沸騰的乳茶也隻能讓它們繼續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擺放著。
隻要把她蓋住了就好。
隻要臉蓋住了就好。
昭蘅剛拉過被子把自己遮掩嚴實,就聽到腳步聲沉穩地落在漢白玉地板上。
“阿蘅。”李文簡叫她。
昭蘅微微急促地
喘著氣,緊緊閉上眼睛,突然,蓋在麵上的被子被揭開,刺眼的光照在她眼裡。始作俑者不滿地扔下被子,傲慢抬眼:“沒有禮貌的小東西,我封候拜將的宴席你也敢缺了。”
昭蘅眼睛不眨地看著魏湛,很真誠地道歉:“抱歉,我染上風寒了,所以……”
“早不風寒晚不風寒,偏生我回來就風寒了。”魏湛聽到爐子裡香氣炸開,蹲下,將埋在火爐裡的栗子儘數掏了出來,坐在軟墊下慢悠悠地剝著,“我看你就是小姑娘長大了,胳膊肘往外拐,不記掛自家兄長了。”
昭蘅急忙反駁:“我沒有。”
魏湛把剝好的栗子拋進嘴裡,嚼了幾下,繼續冷哼了聲。
“不信你問……”昭蘅下意識看向一直默默站在後麵的李文簡,看到他的臉,又心虛地移開眼,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上次我跟阿梨一起去護國寺,還給你請了平安符呢。”
魏湛聞言,俊朗的眉峰挑出喜悅的弧度:“真的?”
“真的!”昭蘅頭點得飛快。
魏湛笑著點了下頭:“那我勉強再信你一回,過幾天我們打算去山裡玩兒,你不會又染風寒吧?”
昭蘅搖頭表誠信:“不會,不會。”
魏湛把栗子全攏進袖裡,說了聲“那就好”便瀟灑離去。
可李文簡沒走,他就站在屋子中央。因剛從正式宴席上回來,穿的一身明黃色宮裝,剪裁得體,襯得寬肩窄腰,腰背勁瘦,儼然是成熟男子的板正的軀體。
他正垂眼看她,黑而濃的睫毛低垂,在眼底映出一片黑影。
恰好撞進她眼裡。
昭蘅挪了兩步,企圖躲開他的視線。
“你怎麼不鑽進床底下?”李文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