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2 / 2)

“——

你為什麼這麼做?”

滴答滴答——

血液重新快速低落。

她麵上一瞬愕然。

他將她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唇角抽搐幾下,竟露出一點笑容。他麵色慘白、唇邊有血,目光沉沉,卻用異常柔和的聲音,笑著說:“音音……我信你有苦衷。”

“告訴我……告訴表兄……好不好?”

與這柔和的語氣形成對比,是他握刀的手越來越用力。傷口已然見骨,他卻宛若不覺,還是溫柔地笑著。

商挽琴的手略抖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

她用力抽回刀,沒有絲毫留情。他悶哼一聲,痛苦地滑坐在地,卻仍執意抬頭,盯著她的眼睛。

“音音……”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想要抓住她,目光異常執著。

她沒有避開這目光,還笑,但牙齒用力咬住軟肉,眼睛也要小心地眨,不然會露出馬腳。後腦的疼痛時重時輕,她也得用力撐住,才能做下去。

“這就是為什麼。”她笑著,揚了揚手裡的骨牌,又轉身走向“恨鴛鴦”。那惡鬼已經變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倒在地上,胸前一個黑色的空洞。男人臉上戴了一張金色的麵具。她彎下腰,揭開那張麵具,然後又蓋回去,伸手在那空洞裡掏了掏,掏出一張骨牌。

骨牌取出後,男人的身影漸漸模糊,直到消失,宛如一抹消散的魂魄。

她將第四張骨牌也串在繩子上,扭頭叫:“芝麻糖。”

食鬼鳥縮在一旁,緊緊團成一團,從頭到尾都在發抖。現在被點了名,它更是重重一抖,更低地將頭埋下去。

“芝麻糖!”商挽琴嚴厲起來,“你是想看喬門主死,還是和他一起死?”

食鬼鳥再抖,到底抬起頭。它眼裡噙著淚,撲著翅膀飛來,懸停半空,怯怯地看著她。

商挽琴將四張骨牌往前一伸,說:“合攏它們,我知道你行。快點。”

芝麻糖無法拒絕,隻能照做。銀亮的光芒流淌而出,籠罩在骨牌上;它們漸漸合為一體。商挽琴身上那些雪白的力量延伸出去,也在骨牌上繞了繞。

此時,樓下的弟子們終於發覺不對,大聲發出詢問,又呼喝著要奔上樓。

商挽琴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隻從懷中取出一遝紙。每張紙上都塗著墨跡,但這些線條都歪歪扭扭,不成個形狀。這就是她最近在屋子裡畫的“練習的法陣”。

她抖了抖那一遝紙,對著它們吹出一口氣。紙張接連飛出,在半空相連,那些看似胡亂塗抹的線條,卻正好相連,組合成了一個巨大的圖案。

燈光映亮圖案的一角,緊接著,“唰”一聲,圖案燃燒起來。紙張化為點點飛屑,剩下半空中一朵火焰燒成的芙蓉,愈發怒放。

接著,火焰的芙蓉花爆裂開來,化為無數朵小小的花;它們往下墜落,落在弟子們的頭頂,將他們瞬間擊倒在地。一瞬間,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她居高而望,確認無一清醒後才收回目光。她背對著喬逢雪,將骨牌揣進懷裡。

“喬門主,骨牌我拿了,你體內的鬼氣我也接收了。”她說,“至於你的命,就自求多福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我不信。”

他跪倒在地,勉力支撐著。地上一灘血,略略映著他的臉;血糊糊的。

他喘著氣,盯著那道背影,嘶聲道:“你轉過來……看我一眼。”

她沒動。

他扯了扯嘴角:“音音……過來……”

她還是沒動。

他麵上笑容漸盛,眼裡有某種瘋狂的意味彌漫開來;他曾是一隻布滿冰裂紋的純白瓷器,而今真的裂開,從中溢出的卻是無窮無儘的幽暗與瘋狂。

“你說你為了什麼……骨牌……鬼氣?你什麼時候知道我體內……不,不重要。”

他邊咳邊笑,目光錯也不錯,死死盯著她。血液和他絳紅的婚服混在一起,好似整件衣服都由血液凝成,而他神情中有無儘的癡狂,令他竟比惡鬼更像惡鬼。

“好……你現在過來,一刀殺了我,我就信你。”他不停喘氣也不停笑,手撐在血泊之中,蒼白的骨節浸滿鮮血,“你已經拿到你想要的了……還留著我做什麼?過來,殺了我。”

那道身影一動不動,卻也像輕輕抖了抖。

“喬門主,你或許已經瘋了。”她用一種很冷靜也很禮貌的聲音說。

“不重要。”他笑,滿麵柔情,“今日你若不殺我,我就信你有苦衷。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我不死,我就一定會來找你。”

“音音,還記得嗎?我答應過你……”他身體晃了晃,終於支撐不住,緩緩滑到在地,聲音也漸漸低落。唯有那雙眼睛裡燃燒的火焰,卻絲毫不滅。

“……當你墜下時,我一定會接住你。”

他再也沒有發出一聲。

不知為何,遠方天空忽然炸開煙火。碩大的煙花綻放開來,光芒流麗如水,傾瀉星夜之中,比星子更加瑰麗。一朵又一朵煙火,開滿了這個鐵鏽味濃鬱的夜晚。那是皇城的方向。

商挽琴偏頭看了一眼,然後笑了一聲。

她開口了,發出一種輕飄飄的聲音,縹緲得正如此前惡鬼的歌聲。

“喬門主不必騙我,我知道你醒著。我不會過來的。”她聲音頓了頓,咽下那一絲啞意,“我們蘭因會,可不是什麼沒腦子的蠢貨。”

地麵上,喬逢雪雙目倏然睜開。他眼神如凝,緊接著掀起滔天波瀾;恨意滔滔,怨氣森森,這一瞬之間,他身邊又有幽暗重聚。然而,商挽琴並未注意到這微弱的一絲動靜。

她隻輕笑道:“你的力量已經歸我,殺不殺你,意義不大。你要是活著,外人知道你識人不清、將蘭因會認作親表妹,隻會笑你臉麵掃地,玉壺春的名聲就大打折扣咯——我高興死啦。”

“喬門主,你可千萬小心,彆隨隨便便就被人騙了。說不定我那小姨也是要害你呢?說不定鏡花也

有問題?什麼十幾一十年的老人,說不定都是我們的人哦。”

“可是,無人敢信、無人能用的玉壺春,又有何懼?”

她大笑而去。

走廊裡,一隻不知所措的小鳥左右看看,踉蹌邁開步伐,想要跟著主人而去。可下一刻,一陣白霧彌漫,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小鳥呆呆望了片刻,終於明白自己被拋棄,一直忍著的眼淚倏然落下。

“啾……啾……”

它哀哀鳴叫著,又撲到喬逢雪身邊,身上光華連閃,想要努力讓他好受一些。卻沒注意,一些幽暗鬼氣凝聚而來,沒入它的體內,不知不覺,它頭頂那根深藍的羽毛完全長成,還冒出了第三根羽芽。

喬逢雪一直睜著眼,一眨不眨,睫毛連動都沒動。他眼中光點也凝聚,許久未曾變換。那樣一雙眼睛,和死不瞑目的人一模一樣。

直到很久之後,他才閉上眼,唇角慢慢彎起。

“芝麻糖,”他啞聲叫道,手指動了動,“她知道的事情……畢竟有限。所以……”

他吃力地翻了個身,仰麵躺在地上。血汙完全毀了他的婚服,他的頭發也散亂下來,一綹綹地還帶著血痂。他胸前那森森的傷口,已經完全凝固,手上原本深可見骨的傷痕,也已經愈合不少。

他望著上方的黑暗,微笑不改,仍舊滿是柔情。

“我們得去找她。”

*

不久之前,煙花尚未綻放之際。

大殿裡燈火通明。地暖燒得正好,暖如陽春,不冷也不熱。

那兩個人還坐在殿裡,上首的簾子也仍舊垂著。

忽然,簾後傳來幾聲驚呼。

“陛下!”

“快找禦醫……!”

李棠華倏然站起,李憑風也放下手中酒杯。這位鎮鬼王露出錯愕之色,緊接著也站起身,滿麵狐疑地看向簾後。

很快,簾子被掀起,一名滿麵皺紋的公公露出臉來,一副急切模樣,喊道:“太女殿下,陛下召見!”

李棠華滿麵凝重,快步上前。

李憑風眼睛一眯。分明沒叫他,但他邁開腳步,堂而皇之地跟了上去。那名公公看他一眼,很快垂首,帶著隱秘怒意。

簾後的空氣潮熱,帶著揮之不去的藥味,和一股怎麼都掩蓋不去的老人的味道。龍床帳幔垂下,隻掀起一小角,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臂。那截手臂抬了抬,做了個招手的動作。

“太女……來。”皇帝虛弱的聲音傳來。

李棠華已然是忍著眼淚,踉蹌跑過去。而李憑風立在原地,皺眉看著這一幕。他鼻翼翕動,目光深沉,警惕著這裡可能會有的殺機。

但什麼都沒有。

龍床上的皇帝,隻是虛弱又溫和地和太女說著話,最後,他不顧旁人驚呼,硬撐著坐了起來,一邊喘著氣,一邊握住太女的手。

“棠華,我兒,”他改了稱呼,語氣奇異起來,“你做得很好。”

隻有這一句。

但就是這一句,令李憑風神色一厲!

這位身經百戰的鎮鬼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忽然往後退去。他大袖飄動,長發也無風自動,周身殺氣如刀。

“羽林軍——!”他厲聲喝道。

這聲音傳出去很遠,也切切實實在皇城中引發騷動。不止皇城,身後大殿也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陛下深夜宣召,是為……”

“聽說‘恨鴛鴦’解決了……”

“可是太女殿下成功?好極好極,天佑大周……”

這樣一個深夜,竟是百官覲見?

李憑風倏然想到什麼,神色一僵,想要收回力量。然而他做不到。

他驚愕地發現,體內原本順暢的鬼氣變得……不,它們沒有被禁錮,甚至變得更活躍了——太活躍了!他這個主人甚至控製不了鬼氣,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力量爆發而出!

他麵上暴起青黑的紋路,整個表情猙獰又豔麗,宛如地獄中開出的花。

也就在這一瞬間,皇城中龍吟響起。當鬼氣在皇城的核心爆發,沉睡多年的大陣終於蘇醒。伴著龍吟,也伴著金光,陣法大亮!

倏然一陣驚呼,原來是地麵起了道道紋路,仿佛有看不見的生物在地下躥行,刹那間便行至李憑風身邊,再昂首而出,化為九條金龍,咆哮著便要將他束縛。

李憑風怒喝一聲,森森鬼氣再也不加掩飾,徑自流淌而出。鬼氣包裹了他的身軀,形成一張黑底紅文的麵具,牢牢扣在他臉上。他與九龍纏鬥著,不斷往上飛去,竟直直撞破了大殿的屋頂。

而這一幕,從頭到尾都被大殿中的百官看得一清一楚。那位深受信任的公公垂著頭,穩穩扶著簾幕,確保官員們一定能看清發生了什麼。

官員們都張大了嘴,因為過於驚恐,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

皇城的各個角落都傳來械鬥聲。很快,有人浴血而來,一路直入大殿,單膝跪下,鏗鏘稟道:“陛下!羽林賊受蘭因會賊人指使,發動宮變,現已被臣等儘數拿下!”

皇帝虛弱而蒼老的麵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他拍著女兒的手,眼窩深陷,但目光仍銳利無匹,一一掃過呆若木雞的百官。

“都看見了——都聽見了?”他一字一句,“告訴朕,那指使羽林賊的蘭因會賊人,是誰?”

片刻後,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

“是,是鎮鬼王……不,是李憑風!”

陸續有聲音應和。

“是李憑風!”

“是李憑風!”

“不錯!就是這個有負皇恩的狗賊!”皇帝一聲暴喝,麵現紅暈,“傳朕諭旨,即日廢除鎮鬼王之位,奪其姓,昭告天下,此賊與蘭因會內外勾結,人儘可誅!”

道道聲音,將皇帝諭旨傳開。

皇帝的神情安然下來,揮揮手,叫百官退下。其餘宮人也都退下,隻剩他最愛的孩子,和最信任的奴婢陪在身邊。今夜之後,朝堂上必

定會生出無數波瀾,有無數艱難需要克服,但……那已經不是他能承擔的責任了。

方才的紅暈迅速褪去,他的麵色灰敗起來。

“父親!”李棠華緊緊握住他的手,預感到了什麼,已經滿臉的淚。

皇帝慈愛地看著她,緊緊握著她的手,虛弱道:“我兒,委屈你……陪父親演這一場戲。父親叫你忍耐那狗賊多年,實在……實在對不住你。”

李棠華拚命搖頭,哭道:“父親說什麼話?兒是大周……不,是曆史上第一個皇太女,父親為兒做了這許多,兒如何不知?”

皇帝笑著,目光異常欣慰。

“我兒這樣聰明仁善,真像姑姑……你一定能是一個好皇帝。我怎麼能忍受,眼睜睜看你重複她的命運?她……”

他露出悲傷的表情,手按住心口。

“棠華,我做了錯事啊。”他哀傷地說,“你姑姑去世後,我身懷恨意卻又無能為力,便強行留住她的魂魄,卻醞釀出了‘恨鴛鴦’這一禍事。我知道惡鬼已經不再是生前之人……可我舍不得啊,便將它強行留在體內,用這副龍血養著它,也是想著鎮壓,可……”

這就是“恨鴛鴦”的由來。

然而,凡人的身軀終究鎮不住惡鬼。“恨鴛鴦”越發頻繁地蘇醒,憑借本能去捕食。他早該除了它,可它竟然知道不傷害他身邊的人,也不傷害他,如何能讓他不想起姑姑?他總覺得,總覺得姑姑是有一絲靈智在的。

一拖便是許多年,拖到最後,他也無力再除去它。他日日夜夜念著它,自然而然將一縷魂魄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誰能殺死“恨鴛鴦”,誰就能順著他的魂魄,取走他體內的骨牌。那就是皇城大陣的鑰匙。而取出之日,也是他生命終結之時。

“棠華,父親要去了,今後不能看著你了,你萬事都要自己小心。”他慈愛地說。

李棠華哭得不能自已。

“彆哭,抬起頭,從今往後……你要扛起皇室的責任。千萬不能像父親一樣,私心太重釀成禍事,還要兒女幫著補救。”他摸著女兒的臉,笑了一下,感慨道,“你交了一個好朋友啊,很有本事的朋友……卻也是一個危險的朋友。”

李棠華哽咽道:“是挽琴、挽琴給了兒藥物,下在李憑風酒中,才能順利讓他現出原形……兒信她。”

“信她,那就要一直信下去。”皇帝點點頭,鄭重道,“誌同道合的人很少,你們要一起努力,守住天下的太平。”

李棠華使勁點頭。

皇帝更是欣慰,卻也愈發疲憊。他閉上眼,往後靠去,腦海中亂糟糟地想了很多。他想起蘭因會的來曆,那是以前的大周皇帝想出的辦法,暗中創立蘭因會,用惡鬼的力量鎮壓惡鬼,可不經約束的蘭因會,最終成為一把失控的尖刀……不行正道,便是這樣的後果。

而更多地,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年少的時光。那個時候真是清苦,卻也真是快樂。姑姑多像一道光啊,又有才華,又善良可愛,要是她能成為太女,一定很有作為。可如今誰知道她的名字?真是不甘,真是不甘啊……

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得,曾在什麼時候見過很像姑姑的人……

皇帝閉著眼睛,回憶著往事,唇邊淡淡一縷笑容,似乎沉浸在美夢之中。

並且,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李棠華放聲大哭,殿內殿外也漸漸哭聲一片。

頭頂夜空中,煙火大盛。虛幻的花朵接連盛開,光芒如海,照亮著兩邊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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