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1 / 2)

“音音?”喬逢雪注意到她的不對,立即出聲詢問。

商挽琴眼珠猛地一顫,想要說什麼,可後腦一陣漸漸加劇的疼痛,那是蠱蟲感應到了她的思緒,從而發出了威脅。

她唇角抽搐一下,隻能咽下將說的話。

“沒什麼。”

她緩緩搖頭,重新鎮定下來,但心中多了一些念頭。接著,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拉著他站起來,說:“一直坐著,什麼事都沒發生。表兄,我想看星星,我們去樓上看星星吧?你快將貂裘穿上。”

他一愕:“你風寒才好……”

但他最終答應了。最近,他越來越拗不過她了。

她將他拉了出去。

在弟子們詫異的目光下,她拉著他一路噔噔噔地上樓。他對他們搖頭,示意不必跟來。

院子裡張燈結彩,地上的織毯被光照得紅豔豔的,喜慶到了極致,莫名又顯出一絲淒豔。或者這淒豔來自於隱隱約約的歌聲?不錯,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回離得更近些,也更連貫一些。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弟子們都聽見了,悚然一驚,立即仰頭:“門主!”

他擺手,又看向身邊人,隻說:“小心。”

她點頭:“好。看來我們成功了。”

“或許新人得離旁人遠一些。不過,能成便好。”他猜測一句,神情徹底沉靜下來。方才他還是個柔弱清俊的青年,麵上還帶著一絲紅暈,現在卻如山嶽佇立,氣勢沉沉。

商挽琴凝望著他的側臉,深吸一口氣。她抬起頭,看向星空。

今夜星空格外好,深深淺淺的星子都閃爍著。可惜她隻認得出有限的、最有名的幾顆星星,比如七曜。她曾有一個朋友,兩人約好會一起看更多的星空、認識更多的星星,但約定這種事物,常常誕生就為了失約。

“表兄,你會認星星嗎?”她聽著那縹緲的歌聲,抬手指著某一顆星子,問,“像那一顆,那一顆是什麼?”

“哪一顆?”

“那顆很亮的,特彆亮。”

“那就是歲星。”他說。

“歲星紀年的那個?歲在癸醜的歲?”她問。

“正是。”他一邊回答,一邊握著軟玉劍的劍柄。那柄著名的銀刃藏在他袖中,如今隻露一線鋒芒。那鋒芒映了紅燈籠的光,也變得微紅,像一抹霞雲,也像一分薄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星空,指向另一顆星星:“那,那一顆……”

“音音。”他略帶無奈地打斷,聲音沉穩,“事了過後,我再帶你認星星,好麼?”

她轉過頭,看見他專注的側臉。燈籠照著他麵色微紅,但那目光已然重歸清寒,儼然全神貫注,要等那惡鬼來襲。她慢慢放下手,微笑道:“好。”

“芝麻糖,上來!”她扭頭喊。

青廬上的鳥兒抬起頭,直直飛了上來,像一道小小的颶風。它嘰喳幾聲,

想像以往一樣落在商挽琴頭頂,但後者笑了一聲,指著欄杆說:“你停這兒,我這發型梳了很久,不能給你當窩用了。”

肥啾有點委屈,但還是接受了。它落在欄杆上蹦躂幾下,麵朝庭院,嚴肅地等著惡鬼的到來。

再無話,隻那歌聲越發清晰。

不見惡鬼的影子,但庭院裡起了一點薄薄的霧,令氣氛越發凝重。弟子們全神戒備,刀兵在空氣中亮著,結了些許露水。

夜風吹來,冷冷地落在皮膚上。今夜確實冷,卻也因此襯得身上裘衣更暖。商挽琴將手放在唇邊,嗬出一口白氣,讓指尖溫暖起來,不至於僵硬而發生動作的偏差。

風反複地刮著,那歌聲也反複地刮著。但等了許久,歌聲也還是歌聲,惡鬼並未出現。

“對了。”

一片寂靜中,商挽琴突然開口。這聲音不大,但砸在寂靜幽冷的院子裡,卻像一粒過於響亮的石子,驚得人們都略略一顫。

她猶自不覺,還輕快道:“今天宮裡來人的時候,棠華的人給我送了點消息,我還沒來得及和表兄講。”

“上次之後,她也派人去拜訪了各個受害人。她名頭比我們好用,又問出了一些事。”

“其中一件是,有幾戶人家告訴她,新人失蹤後的幾年裡,附近都新長出了連枝的樹木。”

“連理枝?”他問,語氣並沒有很驚訝,“大約‘失蹤’的受害人遺骨就在樹下。”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既然不能讓有情人天長地久,不如一開始就彆牽紅線。這樣哀怨的歌聲,本身就暗示了受害人的結局。

商挽琴睨他一眼:“你果然查到了,卻不和我講,你看,被我詐出來了吧。”

“音音。”他略有無奈,覺得她今夜有些過分不安定,不像要專心驅鬼的人。但見她眉目明豔精致,全然是一名動人的新娘,卻得站在這兒嚴陣以待,他心中又覺虧欠,便隻能這麼軟著聲音喊她一句。

他解釋一句:“我隻是覺得,受害人的下場並不重要。”被惡鬼盯上的獵物,絕不可能隻是失蹤這麼簡單。

她笑,不說話,隻回過頭,伸手在芝麻糖冠羽上撫摸。小鳥動了動,回頭看她一眼,似乎有一點不舒服,但終究沒反抗。

商挽琴一下下地摸著它。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但仍隻有歌聲。唯一的動靜是院子裡突然刮猛了一陣風,吹得什麼東西“嘩啦”幾聲,嚇得戒備的弟子一陣響動。

連喬逢雪都蹙了眉。

“奇怪,鬼氣分明出現,但似近還遠,難道還有什麼規則沒找到?”他喃喃道,“新婚之夜,新人青梅竹馬,曾去薔薇院求姻緣,一方曾與他人有情——果然是這點蒙不過去吧?”

他看她一眼,語氣裡帶著點遺憾,卻也帶著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提了提嘴角,目光卻垂了下去。

“是啊,難道還有什麼規則?”

她右手按住心口。

就在這時

,狂風大作!

憑空而來的一股狂風,席卷一樓,一瞬間便吹滅了一整排燈籠。徹骨的冰寒彌漫開,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呼嘯而過,發出尖銳的鳴叫。

——戒備!

——聽令!

——結陣!

樓下的弟子們呼喊起來,所有的緊繃都在瞬間釋放。他們結下大陣,將庭院圍了個水泄不通,確保惡鬼無法逃出。

喬逢雪一手將身邊人摟入懷中,一手抽出軟玉劍。銀光柔韌綿長,結下密密劍網;劍網之中,那半透明的影子左撲右閃,仍在發出尖嘯。

芝麻糖也飛了起來,圍著那影子靈活飛翔,驅趕著它進入劍網,又不讓它逃離。它還不時側頭“啾啾”幾聲,像在提醒什麼。

——東君不與花為主……

那歌聲飄飄渺渺地浮著。

喬逢雪右手執劍,左手劃出一道法決。蘭草法印在半空點亮,修長草葉飄搖一瞬,頃刻便搖出漫漫風雪,令整個一樓化為冰天雪地。

起手便是風雪如寂。他沒有絲毫留力,眼神沉沉如淵,唯一的一點亮光死死凝在那影子身上,宛如要將它吞噬下去。

影子掙紮著,很快不動了。它的輪廓隱約是一團而不規則的軟球,看不見眼睛,卻能傳遞出強烈的“凝視感”。

——它一動不動,凝視著麵前的新人。

喬逢雪和它對視著。

風中出現了隱約的哭腔,然而,歌聲還是輕盈又淒涼地旋轉著、飄灑著,仿佛無處不在,卻又無法定位。

軟玉劍的劍網緩緩收緊。哭聲變得扭曲,而歌聲不變;惡鬼依舊不動,仍凝視著他們。

蘭草搖動,雪花飛舞。片片雪花圍繞惡鬼,貼在它身上,一點點勾勒出它的輪廓,最後,它成了一隻龐大怪異的雪球,把一樓堵得嚴嚴實實。

劍網猛地收緊,將雪球切割成無數碎塊,但那些碎塊蠕動幾下,又重新複原。

再次嘗試,再次複原。

就這樣,兩個人對著一隻雪球,雪球前行不了,但也穩穩落在原地,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奇怪。”喬逢雪自言自語。

“表兄?”她在懷裡抬頭,似乎有些擔憂。

“沒事。”他立即安慰,但眉頭仍蹙著,既是跟她解釋,也是在自己思考,“這惡鬼的三條規則都指向‘現身’,也就是說,它一旦現身,就能直接殺死。但現在……”

之前調查受阻時,他曾私下寫信回金陵,詢問羅先生對“恨鴛鴦”的看法。羅先生博聞廣識,在沙漠中曾發揮很大作用,分析出了惡鬼的規則,還說可以按惡鬼類型來分析規則。羅先生給他回信,就說“恨鴛鴦”的規則應該屬於“現身”類,通常有三到四條規則,一旦滿足它就會現身並捕獵,否則就很難找到它。

而相應地,這類惡鬼一旦現身,就沒有規則能保護它們,如果實力足夠,就能硬碰硬消滅它們。

和羅先生的書信往來,他沒有告訴表妹。出於某種說不出口的

自尊心,他希望能維持她眼中那個強大近乎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羅先生的結論應該沒錯,所以問題出在哪裡?

他又嘗試了幾次,但雪球還是會複原。他考慮片刻,隱秘地瞥了一眼懷中人,目光沉沉暗下。

看來隻能……

他腳邊的暗影波動起來,變得更加幽暗;這些幽暗的部分延伸開,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而夜色,它在這一頭籠罩著他們,也在對麵籠罩著惡鬼。當幽暗與夜色相連,也就將他與惡鬼相連。

青年的眼眸變得幽暗難明。

也就在這一刹那,商挽琴動了。

“啾啾——!”

芝麻糖忽然爆出鳴叫,不停地撲著翅膀。那張圓圓的鳥臉上,出現了某種急切的神情。喬逢雪注意到了它的反常,電光火石間,他瞥了它一眼,但他不是它的主人,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盯著那惡鬼,耳邊是鳥類的聒噪。有什麼不對?他感覺到了,一時卻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但感覺是不會出錯的。

鏘啷——刀出鞘的聲音。

利刃刺入血肉,冰冷的觸感先於劇痛而來。

血腥味倏然濃鬱。

“——啾!!!”

食鬼鳥爆發出淒厲的鳴叫,就仿佛它一直想要阻止什麼事,卻終究沒能成功阻止,便發出了這樣不甘而悲傷的叫聲。

時間,忽然凝固了。

四周原本蠢蠢欲動的幽暗,也在這一刻凝固。甚至於,它們在不斷收縮、流動,它們往他體內湧來,又順著胸前那一抹冰冷流走。

喬逢雪的眼睛緩緩睜大。

胸口的劇痛清晰而劇烈,耳邊的尖叫也明明白白、不可忽視。可即便如此,他也仍舊不能相信這些感覺——他無法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東西。

怎麼會……怎麼可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能緩緩低頭。

光很黯淡,血腥味卻濃烈;一截沉沉的刀尖穿透他的胸膛,溫熱潮濕的液體浸濕了他的衣服。他能聽見身後“滴滴答答”的聲音——血液低落的聲音。

刀的主人正看著他。

她抬起頭,看著他。

她的眉眼曾經是明豔快活的,像裝滿了世界上所有的日出、春光、風和花香,可現在它們融化在夜色中,隻有死水般的冰冷。

她目光冰冷。

“喬……”

她剛開口,卻因為呼吸太急而中止。她盯著他,不住喘氣,但最後,當她終於發出聲音時,她笑起來。

她嘴角提起,對他笑,說:“抱歉啊,之前說的規則不太正確,現在糾正一下。”

“‘恨鴛鴦’的第一條規則,青梅竹馬。”

“第一條規則,薔薇院。”

“第三條規則是……在新婚之夜當夜,親眼看見對方的背叛。”

宛如回應她的話語,他的血液漂浮起來,向著劍網中的影子飛去。就像給畫布著色一般,雪球

漸漸變得鮮紅;很快,風雪開始消融、消失,惡鬼再次顯現出來。

在鮮血的勾勒下,剛才半透明的、輪廓模糊的怪物,變成了一道鮮紅的人影。它靜靜站立,宛如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披散長發,麵容模糊。

女鬼張開口,用無比清晰的聲音唱出: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些曾在他體內沸騰的幽暗的力量,在歌聲中不斷流失。它們像被什麼強大的旋渦吸引,順著烏金刀流出,彙聚到她身上,並且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後,在她身後,那些力量又重新出現。它們變成了一種略帶透明的雪白色,宛如流動的冰山,馴順地舞動、延伸,裹住了那隻女鬼。

歌聲停止。女鬼掙紮了一下,發出哀嚎,開始融化。但它並未消失,而是再次發生改變,這一回,它慢慢變得像一個男人。

喬逢雪看見了這些變化,但他無力乾涉。

他的麵色不斷變得蒼白,整個人連站都站不穩,不得不抬手扶著旁邊的柱子,才勉強站住。

他的目光寸寸巡過這一切,最後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仍站在他麵前,離他很近,手裡握著刀,臉上帶著笑,一雙眼睛卻冰冷無情。

“背……叛……?”他的聲音中帶著絲絲氣音,艱難地吐出這個詞。

她沒說話,垂下眼。她一手握著刀,另一手在他懷裡翻找什麼,並且很快找到。她抬起手,指間展示著三塊骨牌。它們被串成一串,在她手裡風鈴似地響了響。

“歸我嘍。多謝保管。”她甜甜地說,“所以,抱歉啦表兄……不,喬門主。可沒辦法,不這樣做的話,怎麼能引出‘恨鴛鴦’,又怎麼拿到骨牌呢?”

沒錯,第三條規則根本不是什麼婚前與他人有情。她和李棠華在宮中反複確認出來的規則,是當夜發現對方的背叛。郭家的兩次新婚夜,都是女方滿懷期待地嫁進來,卻在當夜偶然發現情郎曾經偷情的證據。其餘種種,也都如此。

他盯著她,死死盯著她。那雙本該清寒明亮如星星的眼睛,現在布滿血絲,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哪怕他在咳嗽,哪怕他唇邊不斷溢出血沫,哪怕他呼吸時都發出絲絲氣音,仿佛一隻破舊的風箱,他也還是那麼死死地盯著她。

“為什麼?”他問。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種規則,要問‘恨鴛鴦’咯。”

她笑眯眯:“惡鬼規則和成鬼原因有關嘛,誰知道呢,可能‘恨鴛鴦’生前就是這種經曆,所以,一瞬間的驚愕、憤怒,曾經的愛意瞬間轉化為滔滔的怨恨——吸引‘恨鴛鴦’的,其實就是這種……”

“我是問——”

她沒說完,因為他猛地打斷了她。

他身體本已無力,一瞬間卻猛然抬手攥住了刀刃。利刃深深刺入他手掌,而他竟然沒有推開那刀,反而拉著刀刃重重再向自己刺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