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親。”◎
虞歡做了個不太美麗的夢。
夢裡,齊岷扣押著她,來到一座陰森森的地牢裡,要她去換虞家四十三口人命。
地牢昏黑,喊冤聲像暴雨一樣悶頭潑下來,衝刷得耳膜刺痛,虞歡捂住耳朵,試圖躲避,卻看見無數人影被困在囹圄裡,囚服鐵鏈,披頭散發,麵孔模糊又熟悉。
“你看看,那是誰?”
齊岷從後扳起她的下巴,要她去看角落裡蜷縮著的犯人,虞歡一眼認出那是父親虞承。
齊岷撥著她的臉轉頭,又問:“那是誰?”
虞歡於是看見了繼母宋氏,宋氏懷裡抱著個繈褓嬰孩,似剛生下不久,虞歡想起來,是有人說過宋氏這兩年又生育了,生下的又是個男孩,父親很高興來著。
齊岷撥轉著虞歡的臉,虞歡看見一個個跟自己有些相像的人影,認出來那是父親跟宋氏及其他侍妾生育的孩子們。
二,三,四……八,九……虞歡在心裡數過去,驚訝地發現,父親的孩子可真多啊。
“歡歡。”
地牢裡突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虞歡一愣,竟見黑暗一隅,坐著母親袁氏,袁氏手裡握著木梳,正在為鳳冠霞帔的新娘梳發。
“一梳梳到發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我的歡歡,此生一定要嫁給心儀的郎君,跟他恩愛不疑,百年好合呀。”
虞歡的淚眼掉下來,看見新娘起身拜彆袁氏,轉身走向地牢儘頭。
“歡歡,救救父親!”
“歡歡,救我!救救我們吧!”
大浪突然滔天而起,吞噬黑暗,無數人在四周大喊著“歡歡”,新娘不回頭,奮不顧身跳進了大海裡。
虞歡一刹驚醒。
秋夜漫漫,帳幔上覆壓著黑濃的剪影,牆垣外間或有低低的浪潮聲襲來,虞歡攥緊拳頭,從床榻上掙起。
四下寂靜,風聲都無,夢魘裡的哭喊聲、驚濤聲更顯刺耳,虞歡深深呼吸,掀開帳幔,要喚春白,忽見床外擺放著一個眼熟的木匣。
屋裡沒燃燈,借著幽淡月色,虞歡認出這是裝放貝殼的那個木匣,一愣後,打開匣蓋。
滿匣貝殼被月光映亮,一塊殼扇裡,靜靜地躺著一顆瑩白圓潤的珍珠。
珍珠?
虞歡心頭驀然一震,像是被什麼烙了一下,原本冰涼的身體開始發熱。
哪裡來的珍珠呢?
腦海裡莫名閃過一人身影,虞歡心如擂鼓,拿起珍珠摩挲在指間,走下床榻。
*
天邊的雲層後躺著一輪將沉未沉的月亮,夜半三更,天地俱寂,院角水池裡投映著靜默的鬆影。
虞歡從廂房出來,推開主屋的房門,悄聲溜進裡間。
齊岷睡在裡麵的拔步床上,床幔沒有放下來,虞歡一眼便看見他身穿褻衣平躺在床上。
虞歡握緊手裡的珍珠,走上前,便要在床頭坐下,不及落臀,手腕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鉗住。
虞歡被撂倒,痛聲慘叫,齊岷認出她的聲音,瞳孔收縮,鬆開手上力道。
虞歡躺在床上,長發散開,眉心深顰,咬唇忍痛,桃眸裡汪著一層盈盈淚霧。齊岷心頭劇震,瞪眼盯著,一時間竟有些失語。
夜風吹拂著垂曳的床幔,秋意大概是濃了,月光裡飄來淡淡的桂花香,齊岷胸膛起伏,耳膜裡震動著咚咚的巨響,緊盯虞歡審度半晌後,漠然開口。
“王妃莫不是發瘋了?”
虞歡凝視著齊岷模糊的麵容,哀聲道:“我做噩夢了。”
齊岷皺眉。
虞歡道:“我夢見你押著我去地牢,讓我看被囚禁的父親、繼母、弟弟妹妹。”
齊岷眉間陰影更深,眼神裡閃過錯愕。
虞歡又道:“我還看見了母親。母親為出嫁的我梳發,要我嫁一個心儀的郎君,我向她拜彆,走後,聽見父親在大聲喊我的名字,要我救他,繼母也在喊我,要我來救。我沒聽,一直往前走,前麵有很高很高的浪。”
齊岷聽到這裡,眼底陰雲蓄壓。
虞歡眼神慢慢聚焦,望著他道:“我跳進去了。”
齊岷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麼表情,喉結滾動幾次,喉嚨似被什麼攫住,難以出聲。
昨天在海邊,他問她可想過以後相遇該如何自處,她笑著反詰他為何就確信一定還能再跟她相遇。那一瞬間,他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有一種虞歡要結束什麼的直覺。
現在,她來告訴他,她做噩夢了,在噩夢裡,她選擇跟滔天的海浪融為一體,這是什麼意思,再清楚不過。
齊岷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啞,又啞又沉厲。
“你要跳海?”
虞歡默然,眼眶裡的淚水似更洶湧,良久,才道:“我想過。”
齊岷眼底冷霜凝結。
虞歡的手腕忽然在掌心裡掙紮,齊岷低頭,拿開手,看見她攤開的手心裡放著一顆珍珠。
齊岷眼神又一變。
虞歡低聲道:“是你送我的嗎?”
“是。”
齊岷知道瞞不住,也沒什麼可瞞的。
虞歡唇角微翹,拿起那顆珍珠,摩挲著問:“為什麼送我?”
齊岷聲音裡的冷意不減:“不是你要的?”
虞歡似笑非笑:“我要,你便會給麼?”
齊岷不答,起身下床,去拿櫥櫃上的火折子點燈,腦海裡還回蕩著虞歡的那一句“我想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是因為有跳海的念頭而做噩夢,那“想過”的意思是否是,那念頭現在已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