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1 / 2)

解風情 水懷珠 11565 字 4個月前

◎“人,不能認命。”◎

大概半年前,登州開始出現孩童莫名走失一案,半年以來,無故丟失的孩童近二十人之多。

一個月前,有船工在暴雨天裡目睹觀海園外有十餘名孩童出沒,此事傳入登州城內,卻不了了之。

兩日前,齊岷、辛益等錦衣衛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觀海園,在禁園裡發現孩童被困的痕跡,次日再查,卻是人去樓空。

而眼下,整整十二個不足十歲的男孩被困在冠以“觀海園貨物”的箱篋裡,背後緣由,已然不言而喻。

辛益給箱篋裡的男孩逐一鬆綁,走回來道:“頭兒,應該便是那一批孩子了。”

齊岷環視過眼前這些蒼白的、膽怯的臉孔,再看向箱篋底部被洇濕的臟汙痕跡,眉間籠著厚厚的陰翳。

艙裡有惡臭味,箱篋打開後,那些氣味更濃,齊岷知道那騷臭味道的來源。

身側人影一動,齊岷下意識伸手去拉,虞歡指著角落的一人,回頭道:“是毛毛。”

齊岷看過去,想起碼頭那個重金尋子的船夫,鬆開手。

虞歡走向貨艙角落,看著箱篋裡六歲多大、瞪著雙茫然大眼的男童,試探著道:“毛毛?”

男童蜷縮著孱瘦的身體,聞言肩膀一震,本來空洞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

虞歡胸口發酸,伸手接他,靠近時,忽然嗅得一股刺鼻的尿騷味,低頭看去,驚見毛毛褲*襠一片洇濕。

不及細看,胳膊突然被齊岷握住,虞歡被拉起來,往外走。

“叫張峰來善後。”

齊岷語氣低沉,拉著虞歡離開貨艙。

虞歡有些莫名其妙,及至隔壁艙室,抬頭道:“怎麼了?”

“不是嫌臭?”齊岷不多解釋。

“尿褲子而已,小孩子嘛,誰還沒尿過?”虞歡不以為意,卻見齊岷臉龐陰著,眉間的那一層翳影根本不散。

虞歡忽然想起些什麼,臉色微變:“難道……不是?”

齊岷聲音難辨情緒:“是。”

虞歡困惑。

便在這時,辛益從門外進來,彙報道:“頭兒,除受刑以外,孩子們沒有大礙,但有一人傷口流血不止,得儘快找個大夫。”

“先包紮。”

“是。”

辛益領命離開,從頭到尾,臉也是陰著的,跟平日裡判若兩人。

虞歡宛如雷擊一樣僵在原地。

辛益話裡的意思已很明白,所謂“除受刑以外”,便是指裡麵那些男孩都已經被東廠那幫人施過宮刑,成了閹人。

虞歡思及先前去抱毛毛的那一幕,毛骨悚然。

以前在王府時,虞歡或多或少聽聞過一些關於閹人的難以啟齒的秘辛,因為被閹割,那些人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控製自己的三急——尤其是內急。

所以,閹人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騷臭味,便是愛潔的,一天更換兩三次衣服,也難以徹底清除那股像刺青一樣恥辱的味道。

貨艙裡的十二名男孩被捆綁著塞在箱篋裡當做貨物運出觀海園,保守估算,至少被囚禁了半日之久,在這段時間裡,肯定不止一人漏過尿,乃至於流過血,所以貨艙裡才會彌漫著那一股難以言說的惡臭味。

虞歡細思至此,全身發麻,每個毛孔都似被針尖戳開,忍不住攏起雙臂。

“怕?還是惡心?”

齊岷坐在案前倒茶,拿了一杯遞過來。

虞歡一愣,順著他節骨分明的手指看過去,驀地想起來他也是遭受過這種酷刑的人,胸口頓時像被鈍器狠狠重擊了一下,指甲幾乎要嵌進胳膊肉裡。

齊岷發現她神色不太對,眉峰漸攏,不再調侃,用指敲茶杯:“喝茶。”

虞歡嘴唇發白,看向那一杯茶,怔忪半晌,才伸手握過來。

齊岷並不清楚她內心所想,隻以為是被貨艙裡的事情影響,開解道:“人還在,能回家,總比葬身荒野好。”

虞歡握茶杯的手微抖,想起齊岷全家罹難,他孤身一人被流放至海邊受苦六年的事,心臟越發像撕裂一樣,淚水湧動,眼圈頓紅。

齊岷默然,便欲一探究竟,虞歡偏開頭,深吸一氣:“田興壬為什麼要這樣做?”

齊岷能聽出她聲音微顫,似帶著恨意,又似暗藏著痛楚,心裡疑竇更深,少頃才道:“豢養殺手。”

虞歡顰眉。

齊岷解釋道:“東廠能在朝廷裡一手遮天,一半靠皇權,一半靠殺手。負責替馮敬忠豢養這些殺手的人,便是田興壬。去年年底,東廠倒台,田興壬提前獲悉消息逃離京城,帶走了一批潛伏在京城裡的暗哨。如今他派人在登州四處拐擄男童,施以宮刑,應該是為儲備精銳,以備來日東山再起。”

“養殺手,就一定要閹掉他們?”

“這是東廠的規矩。”

虞歡悲憤填膺,噙淚看回齊岷。

齊岷:“還有什麼想問的?”

他表現得很平靜,似乎那些傷痛根本與他無關,虞歡含著淚道:“你是他養的殺手嗎?”

齊岷看著她泛紅的眼睛,大概明白她為何如此了,否認道:“不是。”

虞歡卻似乎沒有聽出這句話裡另一層否認的意義,究問道:“那,他欺負過你嗎?”

這個問題她之前問過,那次是借著酒勁,這次不一樣,她問得很清醒、很確切,像一位要為稚子討回公道的母親。

齊岷意外自己竟然會聯想到母親。

心底驀然湧上一股久違的感動,為這種類似於來自母親的關懷,又或是在蒼茫天地裡被淩*辱磋磨後的一次愛憐和庇護。

齊岷想,他大概是漂泊得太久,孤孑得太久了,以至於這一刻竟會覺得這種關切充滿誘惑,令他不再想去深究是真是假。

“欺負過。”

虞歡眼圈一澀,淚水湧下來。

齊岷看著那淚,啞聲道:“為何流淚?”

虞歡眼眶的淚湧得更凶,轉開頭,伸手揩拭,發現揩不完,起身便走。

齊岷伸手拉住她,往回一帶,虞歡又一次跌坐在他懷裡,淚水似珍珠散落。

齊岷抱著她,數次克製住去接那些珍珠的衝動,再次啞聲:“回答我,為什麼。”

虞歡凝視著他,雙手按在他肩頭,眼圈泛紅,嫣唇微顫:“你覺得是為什麼?”

齊岷半晌說不出話來,心底激流翻湧。虞歡今日為何突然色變?為何執著於東廠的人是否欺負過他?為何又要在他承認以後流下淚來?其實,他大概有答案,像被陰雲蒙蔽的天幕,隱隱約約有一束光輝,隻是他在黑暗裡待得太久,所以不太敢相信,更不敢去認定。

對峙間,艙外又一次闖進來一道人影,虞歡埋低頭,與齊岷的姿勢顯得更曖昧。辛益抬眼見著這一幕,大為震驚,刹住腳轉開頭道:“頭兒,前麵來了一艘船,也是周家船行的,那些船工還被綁在甲板上,如何處理,還請頭兒示下。”

齊岷看著臉露赧怯的虞歡,道:“押回艙內。”

“是。”辛益應聲,卻沒有立刻走,“還有貨艙那邊……”

“我會來的。”齊岷打斷。

辛益這次沒敢再逗留,吞一口唾沫,灰溜溜走了。

艙室安靜下來,齊岷看著虞歡:“以前不是很喜歡這樣,這次怎麼害羞了?”

虞歡本來垂低的臉再次偏開,甕聲:“我不想彆人看見我哭。”

齊岷不語,抱著她起身,再轉身把她放回座位上。

虞歡的下巴被他抬起來,麵頰一熱,是齊岷在替她擦拭淚水。

虞歡抬起眼,眸光漉漉,鼻尖發酸。

齊岷的指腹上長著粗厚的繭,擦過麵頰時,觸感溫熱而粗糲,他大概是第一次為女人拭淚,力道有一些重,大刀闊斧的,卻又像在揩拭著一件珍品,不容許蒙塵分毫。

“我不是閹人。”齊岷忽然解釋,驚得虞歡瞳仁震顫。

“不必為我難過,”齊岷眼神認真,補充道,“如果是的話。”

虞歡愕然,看著齊岷離開艙室,久久不能回神。

*

福船已駛入海域中段,四周不時有帆影穿梭,糊弄完那一艘同樣隸屬於周家船行的商船後,辛益鬆一口氣,看向齊岷。

“頭兒,大概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到岸了,咱們接下來該怎麼弄?”

甲板上海風正大,齊岷眺望登州的方向,道:“叫船家來一趟。”

船家先前被扔在艙裡,又是給齊岷揭穿罪行,又是被辛益踹踢恫嚇,早嚇得渾渾噩噩,這廂被揪來,立刻又開始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