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守墓 六百年了(1 / 2)

與薑赤溪的回憶結束。

更準確地說, 是與何清浮,薑赤溪的回憶結束。

薑厭輕歎了口氣。

她合上日記本,遮了遮眼睛, 而後用左手撐住下巴, 坐在碎石上沉思。

在薑厭的視角下, 她自始至終都沒明白對方真正的痛苦是什麼。

她隻以為薑赤溪是擔心自己的墓被毀, 對方想要一個完整的屍身, 還想留給後世無數珍品孤本, 讓人類有更清晰的曆史。

因而她覺得這種訴求是正常的。

再加上薑赤溪是切切實實對她有恩情的,所以她接受並理解,並且願意去守墓。

薑厭半闔著眼睛。

隨著時間流逝, 她逐漸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心路曆程。

那時她還小, 頂天了算人類世界的七歲小朋友,但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因為地宮裡的生活千篇一律, 她總是樂於抓住任何變動,抓住陳熙鶴和桃桃神情轉變的瞬間。

所以在薑赤溪的狀態越來越疲憊,總是無意識盯著她發呆的時候, 她就意識到了什麼。

——對方需要她,卻難以開口。

因為有了心理預期,所以在發現薑赤溪意欲重傷她後,薑厭隻有很短暫的困惑和出神,而後就徹底想明白,單方麵同意了這場安排, 但對方沒有明說,她便一直等。

薑厭喜歡做遊戲,更喜歡贏, 這場遊戲既然是薑赤溪想到的,便要她自己提出,自己再給答案,可對方一直不說,好多天都不說。

最終她等到了無法再等的時候。

漫天大雪中,她被推下馬,薑赤溪不再想開展這場遊戲了。

但這並不是一場輸了就會怎樣的遊戲。

她是願意輸的。

所以在未到十分鐘的時候,她拿著匕首跑過風雪,找到對方,主動認輸,提出為對方守墓。

薑赤溪是真的對她有很大的恩情,並且撫養她長大,那三年不長不短,對方已經儘最大可能讓她過得開心,除了看不到陽光外,她有父母有朋友,她身邊的妖都懂得知恩圖報,所以她也可以去做這樣的妖。

這就是薑厭的思路。

一個很簡單的思路。

直到昨天,她都未曾知曉自己當年到底提出了什麼。

——是何清浮產生私心,想要好好做一個母親,所以自願放棄挽救瀕臨破碎的世界線後,她又給修補上了。

這是一場救世的接力賽。

哪怕薑厭根本不覺得自己與救世有什麼關係,但平心而論,她的確在千年前救了如今的世界。

不僅何清浮是人間藥。

在千年前,在那麼久之前,薑厭就已經是了。

可良藥本身就苦。

薑厭沒有守過墓,在決定守墓之前,她的設想很簡單,頂多就是坐在那裡,躺在那裡,趕走所有盜墓賊,再在墓穴動蕩時,用妖力護住墓內的陪葬品。

她並不清楚自己要度過怎樣一段漫長又孤獨的年月。

*

薑厭的分身死亡後,一道與分身同樣位置的致命傷出現在她的本體上。

嫁衣胸口處多了道五厘米寬窄的穿透傷。

因為本體受損,妖體重傷,所以薑厭的機能退化,不再能化形,神識也短暫地消失了,成了一件最普通的嫁衣。

兩天後,薑榮歌將薑赤溪的屍體運回,完成了薑赤溪的意願,把姚史安為國陣亡的消息傳遞出去,而後為自己的養母梳妝穿戴好,放進棺裡,在其他墓室放入陪葬牛羊。

在封墓前,她回頭看了一眼。

薑赤溪的墓是建在龍脈上的,棺材就在龍頭上,龍頭周圍擺放著薑國最珍貴的幾件藏品。

她的視線飛速掃過無數孤本,名人字畫,枯黑的桃枝,榴紅色的嫁衣,因為嫁衣是疊起來的,胸口的刀傷不在明麵上,所以薑榮歌什麼都沒發現,感歎一聲,離開了墓室。

墓室的大門緩緩合上,像是某段曆史的謝幕,又像是塵埃落定。

時間一點一點過著,過得緩慢。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外界風雲萬變,王朝更迭,薑國迎來最繁盛的五十年,又在曆史的推動下,盛極轉衰,逐漸沒落。

如此種種,墓室裡的陪葬品都不知道,墓室內始終安安靜靜。

安靜的好像在做夢。

後來,中原興起鼎盛之國,它像是承載了天命,短短數年就滅了諸國,薑國也沒有跨過滅國的命運,被並入版圖裡,成為曆史中濃墨重彩的一點。

也就是這年,薑厭本體上的破損被龍脈修複得七七八八,五厘米寬的穿透傷成了兩厘米,她重新獲得了神識。

但因為她的本體還沒有被修複好,致命傷仍然在,所以妖力還沒有回來,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這一年,她成了一個擁有神識的死物。

起初薑厭並沒有覺得怎麼樣,她整日都在睡覺,可因為受傷陷入的昏迷與強迫自己入睡太不一樣,所以她總覺得哪裡不舒服,她是化過形的妖,曾經有明確的玩樂和睡覺時間,還會吃一日三餐。

一旦她不想吃飯,就會被陳熙鶴追著滿地宮跑。

現在她不能跑,不能坐,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她沒有五官,沒有手腳,她就躺在那裡,比任何屍體都像屍體。

薑厭睡了醒,醒了又睡,哪怕天天都清醒,卻天天都像不清醒。

就這樣過了五十年,哪怕時不時回憶往年,薑厭的記性也開始變得不好,在純然空白的這些年裡,地宮裡的三年記憶飛速劃走——

她最初模糊的是陳熙鶴的臉,而後是桃桃的聲音,最後是薑赤溪說過的話。

但有些記憶她還是記著的。

比如陳熙鶴背著她在地宮翱翔的場景,比如桃桃死亡那天的天空,比如薑赤溪腹部的弓箭。

可越想這些薑厭的身體就越癢。

特彆癢,像是有無數爬山虎在她身上爬,它們包裹住了她,拉扯著她的神魂,她覺得自己的神識都在癢,好癢好癢,但她不知道怎麼辦。

她的神識想要衝破自己的本體,但沒有辦法,她就像被困在棺材裡的活人,無論怎麼拍打都出不去。

於是她隻能睡覺。

後來,薑厭醒來一百年了,她忘記了更多的事情。

她忘記自己最討厭吃的東西叫什麼了,也忘記了那場戰役裡被推下馬的自己,她努力去想,隻能想到有三個人曾陪過自己,他們都離開了。

至此,薑厭已經在女帝墓裡待了兩百多年,醒了一百年。

傷口越到後麵越難修複,在蘇醒兩百年的時候,薑厭本體上的傷口終於被徹底修複完,她的能力出現了進化,變得可以看見萬物欲念,但她沒覺得開心,因為在死寂的墓室裡,她依舊什麼都看不見。

唯一值得開心的是,她的妖力恢複了,並且變得更強大,

她可以坐起來了,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在墓室裡飄來飄去。

“左邊。”

薑厭一邊念叨著話,一邊往左邊飄去。

“右邊。”

她當即拐了個彎。

墓室裡隻有她一人的聲音。

有時候薑厭在棺材上一坐就是好幾天,那個場景其實有些嚇人,紅嫁衣在陰森黑暗的墓室裡坐著棺材,衣角還在無風而動,但沒人看到,她嚇不到任何人。

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後來薑厭討厭起這種枯燥的自娛自樂。

她開始看墓地裡的那些孤本。

這些書也好無聊。

薑厭百無聊賴地看,起初七八天才能看半本,後來一兩天就能看完整本,她看書的速度越來越快,用了五年就看完了滿墓室的藏書。

在某本書裡,她看到了一張寫著“以死物養死物”的紙條。

她依稀記得誰跟她提過這句話,但她已經記不得是誰說過的。

薑厭拿著這張紙條在墓室裡茫然地轉了一圈,最後飄進放陪葬牛羊的墓室裡,以前她嫌臭從不進來,可推門進來後,她發現墓室裡竟然有股格外淡的清香。

這麼多年過去,早就該浸入土地裡的屍油在地麵上流淌,薄薄的一層,晶瑩透明。

薑厭進去轉了轉,發現地上有張符文,什麼意思她看不懂,但大概率是淨化類。

她猜測是薑赤溪從哪個除妖師手裡得到了這張符,為了讓自己的墓室好聞些,所以放在了這裡。

想了許久,薑厭轉身離開墓室,回到主墓室,拿起那截枯黑色的桃枝,又返身回去。

她把這截桃枝插在這個墓室的泥土裡。

原地蹲了會兒後,她又去找了個青銅碗,舀了點地上的油,澆在桃枝上。

澆完,薑厭垂眸緊緊盯著桃枝的反應。

但盯了很久,桃枝一點反應都沒有,薑厭飄起身,她用紅線把桃枝拔出來,大力扔出了墓室。

薑厭準備睡覺了。

她平躺在棺材上,但翻來覆去好一會兒,她又坐起身,返回剛才的墓室門口,撿起地上可憐兮兮的桃枝,把它扔回了墓室。

離開前,她沒忘記又澆了點油。

從那天開始,薑厭終於有了長期固定活動——種樹枝。

沒人告訴她會不會成功,但她本來就無聊,而且很寂寞,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所以漫長的歲月裡,她總要找些事情做。

一年又一年過去。

在龍脈的加持下,有些陪葬品也獲得了神識,它們就像最初的薑厭那樣,是擁有神識的死物,但它們又與薑厭不一樣,它們從沒化過形,所以對當前的情況接受良好,開開心心地等待著可以說話,可以使用妖力的那天。

它們的靈魂從來不癢。

在給桃枝澆屍油的第一百年,有個畫卷妖開口說話了,在這種各類殉葬品混雜的地方,同類氣息相爭相壓,同類裡往往隻有最優秀的那個可以獲得神識,成為妖。

所以這個畫卷妖就是所有書畫裡最珍貴最優秀的那個。

從聲音上來看,她是個一十餘歲的女性。

“你好啊,我關注你很久了,但之前一直不能說話,隻能看你,你本體真不錯。”

薑厭“哦”了一聲。

死寂的墓室裡終於傳來聲音,卻沒有讓她感到開心,隻覺得突兀。

幾百年過去,她已經成年,早就習慣現在的生活,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盼望著聲音了。

畫卷妖有點尷尬。

“你好像有些冷漠。”

薑厭回得平淡:“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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