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輔有螟, 並州也必然難逃影響。
京兆、馮翊、扶風三地,在原本就還未從此前的欠收情況下緩過來的當口,肆虐的蝗蟲不得飽食, 也便會隨即擴散到司州附近的幾州。
在劉宏統治期間,出現過的最重的一次蝗災,就擴散了七州的範圍。
綿延橫亙的太行山或許能阻斷大軍的入侵, 卻擋不住這些入侵的蝗蟲。
要知山中草木可食,維係住這些越境的蝗蟲生機後,翻過山來的麥田就成為了它們掠奪的對象,也足以支撐它們擴散並州全境。
何況, 如今還是夏日。
並州在司州的北邊是不錯, 但也還沒有寒凍到能將飛蝗凍死的地步。
哪怕是最北邊的雲中雁門一帶, 此時的氣候也尚算宜人。
飛蝗啊……
可一日飛行三百裡的飛蝗!
或許在這條消息送到並州高位官員案頭的時候, 第一批從三輔擴散而來的蝗蟲也已經抵達並州境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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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張懿接到這消息的時候悚然一驚, 喬琰也並不能免。
饒是她已經從種種跡象中看出了蝗災發生的必然性, 在當真確切收到三輔蝗災的消息之時,她所感到的也並非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慨歎,而是難言的緊迫感。
算起來,在樂平縣內對蝗災的防備絕對遠勝過並州境內的任何一個地方,就連在山田之下放養的鴨子都是為蝗災而準備的。
可樂平乃是喬琰收容人口,建立事業的基本盤,無論是在產業還是農事上她都在這一年中投入了太多的精力, 她絕不容其中有失。
何況, 這也是她頭一次應對蝗災。
那麼麵對未知的東西而產生忐忑的情緒,著實也不能怪她。
她捏著手中的書信當即步出了房門。
在這信報中還有一件尤其荒唐可笑的事情。
曆來的天災大多需要找一個替罪羊,尤其是朝中三公位置上的,大多會以此人的免職來表示, 天災的發生是因為有人處在不合適的位置上。
但或許是因為如今三公位上的早已經在互相的位置上輪換了不知道多少次,免無可免,更因為劉宏並不太樂意於維持天象與朝中有關的說法,總之他在此時做出的選擇是——
將從冀州牧職位調動回車騎將軍的皇甫嵩,以攻克北宮伯玉失利的罪名給免職,新任的車騎將軍張溫自京師出發前去平叛,同時隨軍的還有喬琰的一位相識。
正是鮑鴻。
鮑鴻因護送喬玄遺體抵達樂平,再替喬琰往京城中送上奏表的行動,也算是得了一點福祉,又因為替她送交禮物的緣故,混出了點眼緣,最後這出征涼州的副將差事就落在了他的頭上。
雖然還是個校尉,但能隨軍出征的校尉必然要比尋常的北軍校尉要權力高出不少。
鮑鴻因此覺得自己也算是欠了喬琰一個人情,便於京師出現蝗災、張溫替代皇甫嵩對陣涼州叛亂之時,派了個腿腳勤快的信使將信送到了樂平。
這信使前來的速度不慢,因而喬琰與張懿得到蝗災的消息不過前後腳而已。
若是真等到張懿通知各郡……
或許就遲了!
喬琰剛讓人酬謝了信使,在山中巡邏的褚燕就讓人來報,在南邊的山嶺之中意外發現了飛蝗蹤跡。
蝗蟲成蟲的飛行能力毋庸置疑,既已有抵達山嶺的,料來後續飛抵樂平的至多也不過是一兩日的時間而已。
喬琰一聽此事,當即著人喊來了手底下的人。
那樂平的地形模型也重新派上了用場,被她讓人扛了過來。
隻是此時這模型之上,取代了原本標識的開墾山地範圍和山中可用之物位置的,是在縣中農田地帶的橫縱溝壑和龍骨翻車位置的標注。
這是一種曾被記載在《除蝗疏》中的“笨辦法”,但恰好因為龍骨翻車的存在而變成了一種相對可行的辦法。
“勞煩仲德先生從縣中開倉取糧,播撒於此前掘好的溝渠之中,間隔放置,如今未到收獲季節,成熟粟米比之莊稼更能誘蝗,長溝又在翻車之下,一旦聚集蝗蟲數量到達一定數量,立即打開翻車下槽灌水而入,將之活埋。”
這活埋二字一出,舉座皆驚。
要知道如今的人對蝗蟲的了解甚少,起碼在唐代以前,遇到蝗災過境,第一個想到的是天譴而不是蟲禍。
“山東大蝗,民祭且拜,坐視食苗不敢捕。”①
——這便是此時的常態。
更有對蝗蟲敬畏有加的地方,甚至對蝗蟲有蝗神的稱呼。
起碼在唐太宗李世民帶頭吃蝗蟲,不避大臣勸阻的“恐有疾”之前,時人連捕撈蝗蟲的想法都沒有。
充其量也不過是如同喬琰此前書信於張懿的說法一般,是要想法子削弱蝗災的影響,而不是要在蝗蟲過境的時候將其捕捉。
但喬琰在樂平經營的一年作用顯著,已建立起了足夠的威信,尤其是那幾個跟隨她已久的,更毫不懷疑喬琰決斷的正確性。
至於被她頭一個吩咐做事的程立,更是個沒那麼多顧忌的人。
或者說,誰有可能會覺得飛蝗為神,程立都一定不會覺得。
他頷首回道:“我立刻帶人去做。此時飛蝗臨境還不多,能被誘捕的也難免較少,若放水有些浪費,我著人直接局部灌水掩埋就是。”
有了他開了這個頭,其他的也好安排了。
喬琰轉頭看向了另一邊,“元直,你讓人將薯蕷山田之下的鴨群於縣中各處分布圈養,隻是不得讓其侵擾莊稼。”
徐福拱手領命。
鴨吃蝗蟲一事倒也不算是個秘密,若算起來的話,會吃蝗蟲的動物還有蛙類,但後者的養殖顯然不如前者容易。
這跟直接上手捕蝗不太一樣,喬琰也不太清楚這個時期的人對這種現象的解釋,或許是什麼蝗神獻祭給了鴨子神之類的,但聽起來好像也不太對勁。
總之能接受鴨吃蝗蟲,人吃鴨子的食物鏈就行。
這幾個月來,鴨蛋的產出也成為了黑山軍的一筆收入來源。
不過大約直到此時徐福才知道,喬琰養殖這批鴨子所為的,居然並不隻是讓它們的糞便作為薯蕷田的肥料,還是在等著此時派上用場。
見徐福領命而去,她便點向了下一個名字:“褚燕,我之前讓黑山軍中婦孺開始著手製作的魚箔,你去負責收集起來,交給張牛角他們用於薯蕷田的防護。有多餘的也可以低價出售給縣民。”
魚箔也就是漁網,在古人記載的《捕蝗要訣》中,多以合網或者魚箔來完成對空中集群的蝗蟲做出捕捉,但弧形的合網在山地上操作不如那魚箔方便,故而喬琰此前讓人製作的多是魚箔。
若不捕撈而是防護,魚箔無疑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此外,如若蝗蟲不來的話,舊魚箔還可以用來製造楮皮紙,就算喬琰預判失誤,屯多了也不愁用不完。
褚燕當即應了個“唯”。
“此外——”
喬琰頓了頓,這才複又說道:“我有意以縣中存糧兌換蝗蟲卵,總歸還有一月有餘就到秋收時節,這縣衙之中絕不會缺糧,但若蝗蟲過境產卵於縣中農田之間,漏網之魚於明年複來,屆時反倒麻煩。”
這是以利誘之的兜底之法。
這一條條的指令下達,讓喬琰的心緒已經平複下了不少,起碼她此前準備的東西實多,在這預料之中的意外麵前,也不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何況這種種安排過後,除卻已經長在那兒了的套種豆類作物之外,還有最後一個殺手鐧。
她此前自縣中耕農處收購來了幾小塊田地,又準允少了此處耕地的縣民在山中開墾對應麵積的耕田。
這些在縣城外零星分布的農田上,在她的安排之下並未種植作物,而是早在數月前就已經搭建好了草廬。
又因近日來幾乎未下過雨,依然保持著足夠乾燥的狀態。
在入夜之前,她專程在這十來座草廬周遭來回盯著,確保周遭的雜草都已經清除殆儘,以免若有火自草廬中燃起,會波及到周遭的農田。
確保一切無誤,她才放心地退遠了些。
而在入夜之後,喬琰便在田壟上尋了塊石頭坐下,托腮看著遠處的草廬。
蝗蟲將至的消息雖然讓縣民不免恐慌,但蠟燭和燈油的價格擺在那裡,怎麼也不會出現那種秉燭未眠的情況。
從縣城到臨近的村寨,此時都處在一片漆黑之中,更因為今夜晦暗並無月色,越發顯出幾分黑沉來。
最為鮮明的便是那野外零星分布的火光。
篝火正是在草廬之中點燃的。
“喬侯對民生問題知之甚多,又能將其利用於實處,實是樂平之幸。”戲誌才散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開口說道。
喬琰朝著他在發出動靜的手上看去,這黑燈瞎火的倒也不難看出,這家夥還頗有些閒情逸致地又去打了壺酒。
既然還有心情喝酒,想來便是覺得眼下的情況還在掌握之中。
要不是如今的認知之中,人若吃了蝗蟲,必定會因冒犯神靈而沾染疾病,喬琰都想推薦他以酒配上烤蝗蟲了,想來應當滋味不差。
可惜她上手捕殺都已經是在做出格之事,在並非到極端饑荒的時節,提議通過吃蝗蟲來將其消滅的想法反而會讓她遭到不少阻力,可說是吃力不討好,便打消了這個算盤。
“祖父病逝之前曾經問過我,要如何做好一個縣侯。”喬琰看著遠處明滅的火光回道:“這就是我給他的答案。”
這是捕殺蝗蟲同樣極其行之有效的方法。
戲誌才也同樣頗為看好這個方法是因為,但凡對蝗蟲的習性有些了解的人都不會忽視掉這個事實——
蝗蟲具有很明顯的趨光性。
這一點和飛蛾有點相似。
因此這一座座在夜間燃起了篝火的茅屋,正是一盞盞“捕蟲燈”。
即便此時抵達樂平的蝗蟲還並不太多,也並不影響其中的一部分在夜間隻有這些光亮的情況下,會循著光前來抵達此處。
一部分的茅屋中引來的蝗蟲在附近盯梢的人看來尚少,便直接以魚箔前去封鎖茅屋門窗,以小網捕捉便是。
而引來蝗蟲多的,比如說在臨近山地的那一座——
此地在短短一個時辰內幾乎集聚了第一批抵達樂平的多數飛蝗,更因為屋中的少許粟米存放,而暫時停留在草廬之中。
等喬琰抵達的時候,負責看守此地的人因在計算上的本事稍微差了些,早有些數不明白了。
但總歸喬琰也沒有強求他將其計算明白。
她凝眸朝著那一點透出窗戶的篝火看去,抬手吩咐道:“點火。”
她這指令下達的下一刻,當即便有人將手中點著的火把朝著那茅屋拋擲了過去。
火把上的火苗,頓時隨著乾枯茅草的燃燒而蔓延成了熊熊一團。
茅屋在燃燒的同時,也隨即快速倒塌了下來,根本沒給屋中聚集的蝗蟲以逃生的機會,故而它們也將隨著這茅屋一並燃燒殆儘。
隔著五百年的時間,喬琰很難想象當時大唐宰相姚崇在力主以焚燒之法捕殺蝗蟲的時候到底遭到了多少的阻力。
她隻知道在這樂平縣內,因冬日的防寒之事,加上這個大漢朝廷敕封的樂平侯身份,她甚至不需要經由力排眾議這一步,實在是比姚崇所麵臨的局麵容易太多。
這種阻力也實在是不能怪將蝗蟲視為“蟲中之皇”的愚民,在這等艱難困苦的局麵下,也沒人告訴他們麵對天災也是能做出反抗的。
喬琰的眼底被那茅廬燃燒作的火光也映照成了赤紅一片,直到那茅草與木頭都被火舌吞噬了個徹底,才漸漸平複下去了那種灼人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