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等態度作為基調在此,那鄴城老農身為漢民自然該當發問,那袁紹袁大將軍乃是扶持大漢天子登基最重要的功臣之一,也始終在為漢室興複而四方奔走、調兵遣將,其家世、地位和功勳更是在鄴城的達官貴胄之中的頭一份,王粲卻為何要這般評價於他呢?
王粲便回道,“虛偽者必有其惡,而袁紹之惡尤甚。”
【北海孔融奔走以赴袁紹之邀,令世人均知,漢室尤在,尊儒重典之風尚存。】
【然儒家五常,袁紹無一能符!】
【縱觀袁氏掌權冀州,可謂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財入公輔,上下貪賄,以至州郡遭災而不能免,難民起義而至於鄴,此為不仁!】
喬琰的治下為何就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黃巾餘黨的複起,隻有張牛角、梁仲寧這樣曾經有過賊黨經曆的也都能尋到個借此上進的崗位,更遑論是對這數年間種種災變的處理。這當然得算是不仁。
至於這“殘賊奸佞”之人是袁紹的親眷還是許攸郭圖這些人,就由著他們自己考慮好了。
反正這種事情向來都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
【酸棗合盟,紹不能據賊,致東郡太守身亡於此;兗州之變,紹但求獨活,致下屬受戮被捕者眾,此為不義!】
酸棗會盟中袁紹意圖拖延進入洛陽的時間,在對抗華雄胡軫等人的行動上便多有安排不妥之處,喬瑁因之而死。
許攸也早已在上一份月報中明言,若非袁紹隻想著自己求生,他也不會在失去坐騎的情況下被捉。
那麼對盟友下屬來說,袁紹當然是無義小人!
【長兄病弱,為之苛待,族弟莽烈,淪亡豫州,紹之三子,長幼亂序,似有重蹈禍端之象,此為無禮!】
袁基的病逝一度被袁術指責乃是遭了袁紹的毒手,這話是由他們汝南袁氏的人說出來的,王粲在此刻再用上一次也無妨。而袁術早年間和袁紹撕破了臉皮後的彼此攻伐,都是人所共見的東西,那麼固然袁術該當算是死在曹操的部下手中,也實則與袁紹有關。
這上一輩的三兄弟落到僅剩一人的結局,而到了下一輩裡,因袁紹對幼子的偏愛,又已隱約出現了三子爭嗣的局麵,這難道是符合宗族之禮的嗎?
袁紹令陳琳寫出那封檄文不要緊,可檄文之中何敢指責於喬琰對兗州喬氏的苛待?
他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那筆糊塗賬呢!
【公孫不臣,袁紹友之,曹氏在漢,袁紹伐之,董卓為惡,袁紹薦之,弘農無才,袁紹輔之,此為不智!】
自漢靈帝駕崩至今的數年間,袁紹看似從未讓冀州和青州脫離出他的掌控,甚至一度讓幽州、豫州、兗州和徐州,還有那沒什麼存在感的交州都遵從於鄴城朝廷的指令,但當他真正所能掌控的地盤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任何一點改變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已經是失敗了。
公孫瓚是什麼樣的人,董卓是什麼樣的人,真正有遠見卓識的人都應當看得出來,可袁紹與前者結盟,將後者引薦給了何進,分明是將“識人不明”四個字給頂在了自己的頭上。
都不必說他在那些更為細枝末節處的錯誤判斷了,最能表現他不明智的,不就是他將弘農王給扶持上天子之位嗎?
【中平六年,袁紹借糧,未曾償還,時已七年,息不可數,或有兆億之數,此為不信!】
袁紹有沒有其他不誠信的舉動,王粲或許不知道。
但袁紹還虧欠著大雍天子一筆堪稱天價的債務,卻是但凡曾經閱讀過樂平月報的人都絕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麼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他竟沒有一個符合的!
偏偏他又要在此時將孔融來鄴之事大肆宣揚,以示漢統傳承在望,不是虛偽至極的表現嗎?
孔子若知自己的名頭是被這樣使用的,隻怕都要來找袁紹算個賬了。
這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輩,卻竊居世家冠冕之首,何敢?
看到此地,袁紹胸口的氣血已然沸騰了起來。
王粲給他扣下的指摘,遠比尋常言辭要毒辣得多。
甚至是正對著袁紹才勉強找回了幾分自信之事發起的打擊。
而寫到此地,還遠不是王粲所要說的全部。
在他的故事裡,與他同行的老農讓他在鄴城境內千萬莫要說出這樣的話來給自己招惹麻煩,打算將他重新送回到大河對岸去。
先以馬騾載之南下,又尋舟楫渡江,當二者分彆之時,王粲又對著那老農說道。
袁紹求變而不求其解,欲以馬騾載重卻不問年限,隻得將其付諸農事,欲以浸取之法以得烈酒卻不知其有新法,糟踐酒水者甚多。
彆人可不會知道,這些都是喬琰在暗中給袁紹挖下的坑,隻會看到其中正如王粲所說,乃是對於物資的極大浪費,讓本就僅有兩州之地的處境越發窘迫。
【此可謂杼軸其空,日損千金之費。頭會箕斂,逆折十年之租。倘使其驅策長久,父母難保赤子,夫妻相棄匡床,是大禍也。】①
【試看今日之關中,倉廩豐足,民生安泰,戰馬集群,文業昌泰,何曾因烈酒驢騾而平添災劫?】
【信天命而輕人事,天未與之,信人事而循天理,人自勝之。】
【故而漢室之亡,罪不在大雍天子,實在袁本初也。】
王粲在這一番評點後又隨即問那老農,何不與他同入大雍,得保晚年。
然而老農並未接受王粲的邀約,而是重新回到了大河之北,隻在臨彆之前苦笑不語。
王粲本已行至虎牢關去,卻還是擔心那老農的處境,於是折返了回去。
可當他循著先前老農告知的地方而去,卻已再不見老農的身影了。
留在此地的一對年輕夫妻告知,袁紹欲征兵補缺,每戶必出一人,老農精神尚佳,仍可算壯丁,便填補上了這個空缺。
此時這征兵的隊伍早已不知開赴何處去了。
王粲不是鄴城朝廷之人,無法將其從這等命運之中解救出來,隻能在此時選擇離開。
可他又如何能保持著平靜的心緒離開呢?
【鄴城亂象,豺虎遘患,路有饑婦,顧聞號泣。】
【有歌曰: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吾驅馬棄去,不忍卒聽。】②
【歸去大雍,以問天子,天子曰:“必將伐之。”】
讀到此處,袁紹的臉色早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在這一段平靜卻實有力量的收尾之中,絕沒有人會再去在意王粲到底是不是當真往鄴城來走了一趟,這才完成了這一篇辭賦。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最後的四個字上。
這輕描淡寫的“必將伐之”四個字,比任何一個宣稱其坐擁多少疆土多少甲兵,號令從屬一並攻伐鄴城的口號還要令人如臨寒冬!
他近乎於逃避地將這樂平月報翻去了下一頁,便見到了後麵一頁中那並列兩麵的文章。
比起王粲這以講故事的方式發出的征伐聲討,這一頁上的便顯得直白太多了。
左邊是黃月英斥責他為何不將棉布脫了,非要做這衣冠禽獸,右邊則是禰衡說他勉強可以憑借著臉長得好去迎賓接客,也難怪會對大雍陛下有那等不符實際的指控。
聲聲句句,都帶著一股逼人的銳利之意,竟是在將他最後的一點落腳地都給鏟除了個乾淨。
以至於在這一刻,這些明明還眼熟至極的文字都像是一片顛倒錯亂的符號朝著他襲擊而來。
【何故棉衣加身,作衣冠禽獸之象……】
【袁紹有姿容,可使迎賓待客……】
【……山川景物,儘在胸臆,袁公腹中,一舟不容……】
【餘者庸庸碌碌,不過如此。】
這的確是一出再成功不過的檄文集錦!
袁紹那本就因為兗州之戰並未完全好透的身體,再難以讓他站穩在原地。
他忽然一口血噴了出來,在下屬驚懼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