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淵王世子在北鎮撫發瘋並打傷前去探視的兵部尚書蘇文卿的消息很快不脛而走。
次日早朝,雖然蘇文卿特意做了掩飾,可領口處不經意露出的青紫掐痕仍教人觸目驚心。
“陛下,蘇尚書與謝氏的關係,眾所周知,定淵王世子對蘇尚書都能下如此重手,可見是喪心病狂到了極致。”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此子脾性素來囂張跋扈,聽聞在北境時,便屢屢違逆軍法,擅自作戰,不服管教。如今先是殺害監軍,後又勾結逆臣姚廣義之子姚鬆,私藏兵甲,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情敗露,自然不甘不服。陛下,臣以為必須依律嚴懲,以儆效尤。”
兩日前京營發生暴動,顧淩洲親至京郊巡視,督查院坐鎮的禦史是楊清。
楊清出列道:“定淵王世子殺害監軍一事,隻有一個證詞待考的人證,恐怕尚不足以定罪,周大人如此蓋棺定論,怕有失妥當。”
“楊禦史此言差矣,指認定淵王世子殺人的是二十四樓一名夥計,若非親眼所見,那夥計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站出來說出真相。且劉喜貴遇害時,定淵王世子恰好離席出恭,此事難道不過於巧合了麼?”
官員們基本分為兩派,吵得唾沫飛濺。
最後是皇帝輕咳一聲,打斷爭吵:“定淵王還在前線為國奮戰,他把兒子留在上京,托付與朕,朕都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定淵王世子,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要維護謝氏,合情合理,畢竟如今謝氏是皇帝與世家對抗的最大籌碼。
依附裴氏的官員見此情景,卻不依不饒,道:“想要查明那批軍甲的下落,也並非完全沒有辦法,直接將飛星營與流光營兩營主將羈押起來拷問便是。重刑加身,老臣便不信他們不說實話。”
這個說法立刻獲得一大部分朝臣的認可。
既然定淵王世子是私藏兵甲的最大嫌犯,朝廷顧忌定淵王府顏麵,不好直接對定淵王世子進行審訊,那便另辟蹊徑,審問其麾下大將,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裴氏麾下官員如此奮力要給謝琅定罪,自然是受了裴氏老太爺裴道閎的指令。
一則,拿掉謝琅,就能重創謝氏,而沒了謝氏做倚仗的皇帝,自然要完全受裴氏控製。裴氏也將徹底取代衛氏,成為諸世家之首。
二則,各地官員敬獻給裴道閎的一批價值連城的生辰綱,曾經在京南地界被悍匪劫掠,裴道閎近來得到消息,此事背後真正主謀很可能是謝琅。
裴道閎因為生辰綱被劫之事大病一場,因此對謝琅恨之入骨,發誓要報此大仇。
二則,也是最重要的,皇帝在立儲一事上態度不明,大朝會後,雖擱置了雍王的儲君冊封禮,但也沒有宣布廢掉立雍王為儲的決定。一旦雍王繼任儲君位,有皇帝和皇帝背後的謝氏支持,趙王將再無爭儲可能。
裴氏一派官員的提議再度遭到了皇帝否決。
“京南匪患正是嚴重,若將飛星、流光二營大將全部下獄,
誰去京南剿匪?”
皇帝唯一做的讓步就是,將謝琅暫時軟禁在北鎮撫,在真相徹底查明前,不予放出。
謝琅人坐在北鎮撫值房裡,每日總能從“各類途徑”有意無意聽到外界的消息。
越是聽到後麵,他越是笑得諷刺悲涼。
因在看透皇帝真正的目的後,他便明白,皇帝越是當著天下人和滿朝文武的麵回護他,便越是下定了決心要置他於死地。
皇帝既要他的命,又要賢良的名聲。
對他恨之入骨的裴氏與裴道閎,便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刀。
謝琅的直覺很快得到印證。
兩日後的深夜,素來防守嚴密的北鎮撫闖進來第一批刺客。
好在謝琅早有警覺,在刺客闖入房間前,便躍上房梁,躲在暗處,在錦衣衛姍姍趕來前,成功將所有刺客擊殺。
這批刺客身份自然成謎,連北鎮撫都查不出任何線索與端倪。北鎮撫隻是例行加強了防守,並將謝琅轉移到其他值房。
但各類更隱秘的刺殺依舊沒有停止。
有一日,謝琅發現送來的飯食有毒,之後,便不再進食。
北鎮撫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人餓死,最後由劉公公出麵,親自送來了一頓酒食,謝琅才肯重新握起筷子,並笑著邀劉公公同飲。
劉公公知曉對方用意,不敢不喝了那一杯酒。
太儀殿內,天盛帝一身明黃龍袞,盤膝而坐,旁邊紫金香爐吐著嫋嫋香煙,襯托著他一副清瘦筋骨,遠遠望去,仿若端坐雲端的仙人。
“陛下,該吃藥了。”
曹德海躬身進來,將一個白玉托盤恭敬跪呈至皇帝麵前。
托盤上放著一隻玉碗,碗內放著一顆同樣晶瑩如雪的丹丸。
皇帝睜眼,伸手拿起丹丸,就著清水服下,原本蒼白羸弱的麵孔上立刻多了一抹健康紅潤。
“果然是奇藥。”
皇帝感歎。
曹德海道:“能入陛下之口,為陛下益壽延年,也是這丹丸的福氣。”
“你這根舌頭,倒是伶俐得緊!”
皇帝笑罵。
曹德海垂目笑:“奴才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皇帝收斂了笑容,忽問:“北鎮撫情況如何?”
曹德海忙道:“陛下放心,謝世子已經開始正常進食了,不會有大礙。”
說完,曹德海才發現皇帝目光悠遠望著窗外,臉色幽深莫測,並未有任何喜色露出,多年在深宮裡練就的本能讓他隱約明白,自己的回答並不能令這位天子滿意。
曹德海立時驚出一背冷汗,越發小心收斂起神色。
“這是好事。”
皇帝徐徐開了口。
“世子安然無恙,朕也能和定淵王交代了。”
“是,陛下仁德,天下皆知。”
曹德海戰戰兢兢回。
“退下吧。”
“是。”
曹德海如蒙大赦,躡手躡腳退出殿,等到了殿外,才發現兩條腿都在打顫。
“依閣老看,此事如何處決才好?”
天盛帝問。
韓蒔芳慢慢自屏風後顯露出身形,道:“殺之固然一勞永逸,可也後患無窮,將來謝氏追究起來,雖有裴氏擋著,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對付會傷人的猛獸,殺掉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去其利齒,砍其爪牙,用鐵鏈拴住,關在籠子裡,慢慢消磨其意誌,直至瘋魔,才是最佳處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維護謝氏,裴氏越是會窮追不舍,努力搜尋那批軍甲的下落。”
“屆時,定淵王世子謀逆之罪板上釘釘,定淵王就算要追究,也隻能向裴氏去討債。且在裴氏欲置之於死地的情況下,陛下拚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淵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謝氏,亦會更加堅定的站在陛下這邊,對抗裴氏,朝局,方能達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愛卿不愧是大淵第一謀士。”
“隻是,猛獸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誰有本事能去其利齒,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頭——殺不掉,也毒不死的猛獸……”
天盛帝閉目,眼前再一次浮現起前世宮牆外鐵甲如山,叛軍喊殺聲撼天動地,衝破雲嘯,他如困獸一般,隻能坐在太儀殿裡等死的場景。
祖宗基業敗於他手,連社稷宗廟都沒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壓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夢。
他要謝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謝氏這唯一的亂臣賊子。
等北境戰事徹底結束,謝蘭峰未必還願把兒子留在上京。
屆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上一世,謝蘭峰寧願引頸受戮,也沒有舉起那杆反旗,這一世,更不可能為一個背負著謀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勢大威脅君王,寒門勢大何嘗不會,寒門權勢太盛,焉知不會發展為新的豪強世家。於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來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覺到真正將那一盤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韓蒔芳道:“猛獸也有軟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說——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誅殺猛獸了,隻是形態不同而已。”
二日後,劉公公再一次來到北鎮撫值房。
這回,除了酒食,劉公公還帶來了筆墨紙硯。
“裴氏步步緊逼,案子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陛下特意開恩,讓世子給定淵王和鎮西大將軍各寫一封報平安的書信。”
謝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舉,便意味著終於要動手了。
“隻能寫兩封?”
謝琅問。
劉公公道:“若世子還想寫給其他人,自然也可,筆墨管夠。”
若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後的手書,謝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寫,給爹娘,給大哥,給二郎,給二叔二叔
,還有……那個人。
隻是?_[(,那人那般清醒無情,恐怕根本不會接收觸碰來自他這嫌犯的書信。
他也不會蠢到這種時候寫信連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