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肉醬蓋粟飯(2 / 2)

他以為朱襄不知道,原來朱襄知道。

朱襄看著湖麵,視線放空:“武安君,其實我對秦王所說的相國那一些事,都是經過了潤色。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應該詢問,詢問了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話是什麼?”

朱襄道:“範雎心胸狹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國;秦王偏聽偏信,隻重親不重賢,若不是範雎之前確實是賢相,他們就是奸臣昏君,和趙王有什麼區彆?”

世人都說,長平之戰是趙國衰落的開始,為秦始皇奠定了統一的基礎。

世人看著那篇其實是罵秦始皇的文章,說什麼“奮六世之餘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勞上坐享其成。

其實隻要翻看一下史書就知道,長平之戰後趙國確實衰弱,但秦國並未抓住這個機會。反倒是趙王從此奮起,趙國再次繁榮強盛。若不是接連兩代趙王都是蠢貨,哪怕隻出一代平庸的趙王,趙國也能恢複實力。

長平之戰後,英明了一輩子的老秦王就變成了昏君。

朱襄看著老秦王和範雎肉麻的書信,心想後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動他們的君臣情深。

就連不喜歡秦朝和秦國的太史公,在寫到範雎因老秦王的話辭去相國之位的時候,都用酸溜溜的筆調為老秦王辯解,“老秦王隻是想激勵範雎,範雎自己心中有鬼,以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這一對君臣情真是感天動地啊。

那麼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背後呢?是被冤殺的白起,是函穀關下被斬首阬殺的一十萬秦軍,是已經隨秦軍出函穀關在三晉之地種田然後被驅逐和殺戮的普通秦國人。

長平之戰後,秦王不聽白起,偏信範雎,邯鄲之戰慘敗,一直被人打到了函穀關。

白起征戰一生奪得的三晉之地被三國收回,秦國再次龜縮在函穀關不敢東出,一朝回到了戰國初。

如果不是因為楚國那時正好內亂,秦國還占有部分楚國的地盤。老秦王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於白乾了。

長平之戰後,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這十年,就是秦國土地不斷喪失,良將名臣都逐漸變得平庸的十年。

範雎推舉的兩個人都降了,按照秦國法令,範雎應該擔責。可老秦王卻下令,朝堂不準有人提這件事,提者處死。

啊,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撿起一塊石頭,旋向湖麵。

這次石頭在湖麵跳躍了七次,十分厲害。

“秦國和趙國沒區彆,都是國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國君的寵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其他人,無論出發點再正確,無論建立了多大功勞,如趙國的廉公和藺公一樣,國君說丟棄就丟棄。”朱襄看著湖麵道,“區彆可能隻是寵的人是誰,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現在就挺寵我,當寵臣的感覺真不錯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後,問道:“你對秦國也失望了嗎?”

朱襄道:“我怎麼會對一個我能當寵臣的國家失望呢。武安君,謝謝你今日這番話。”

“你既然心裡明白,我說與不說都沒什麼意義。我應該感謝你在秦王麵前為我求情。”白起問出自己潛藏在心底的疑惑,“你應該憎恨我,為何要幫我?”

朱襄又笑了笑,語氣卻有些冷漠:“我其實不在乎什麼趙人秦人。非要說我在乎的,應該是身邊人,和……早點天下一統,結束戰亂吧。”

老秦王的昏庸,讓秦國十年無所作為,再次變成東出不能。

之後的秦王雖想出函穀關,卻再次被其他國家的聯軍打到了函穀關,據說始皇崽他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函穀關差點被攻破而氣死了。

秦始皇在位後連年災荒,他無可奈何,隻能派兵出函穀關去搶。

正好這時候各國的國君腦子都有病,這樣搶一次,搶兩次,最後勢如破竹,就乾脆一統天下了。

所以奮六世之餘烈,從製度和經驗教訓上出發,確實是如此。但非要深究老秦王為秦始皇留下了什麼,大概就是在形勢一片大好之下,突然拉胯的沉痛經曆吧。

我家始皇崽,牛逼!

白起靜靜地低頭看著繼續玩砸水花的朱襄。

朱襄的意思是,自己若活著,能讓秦國加速統一天下的進程嗎?

朱襄繼續砸水花,白起先靜靜地看了朱襄一會兒,又抬頭看向濺起水花的湖麵。

然後他沒有告彆,徑直轉身離去。

白起離開時,係統響起提示音。

白起好感度解鎖,現在好感度為一,宿主是否抽獎。

朱襄丟掉手中的小石塊,雙臂展開,躺在了可能埋著屍骸的土地上,怔怔地看著天空。

最近秦王和白起都對他很好,看上去好感度似乎至少也該是一了,但其實兩人好感度一直沒解鎖。

好感度係統的判定挺嚴苛啊,係統的描述果然隻是“參考”,秦王都能親昵地敲打他的鐵腦殼了,現在好感度還沒解鎖呢。

好感度就算隻是一,或許都比彆人甜蜜蜜地相處了一輩子更真摯了。

不知道白起的好感度為什麼會解鎖,因為自己與他瞎叨叨了一陣自己的心聲嗎?

管他呢,反正我都要死了。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繼續巡視和指導田地的工作。

兩日後,白起做了一件事,從現實中證實了他對朱襄的好感度確實解鎖了——他說動了秦王,先釋放了部分趙兵。

白起釋放的趙兵都是老弱病殘,加起來大概有五萬人。朱襄擔心的過不了冬的人,幾乎都在這些名單中了。

他們回到了趙國,有房屋,有自己的家人照顧,可能還能有部分撫恤金,還可能找到遊醫巫醫,怎麼想,存活率都會比待在物資不充裕的這裡高多了。

哪怕他們仍舊死了,死在親人身邊,和死在長平戰俘營,也是兩種心情。

朱襄用手背抹了抹眼淚,給秦王和白起送了一大塊鹵水點的豆腐和豆腐食譜。

“謝謝秦王,謝謝武安君。”朱襄哭得像個淚人。

秦王唏噓。看著朱襄哭成的這個模樣,真是還沒長大呢。

“先放回部分人,秦軍的糧草壓力小許多,還能給趙國增加壓力。不是為了你。”白起道,“是為了秦國。”

秦王瞥了一眼白起。

白起不解釋,他就信了。他怎麼覺得,白起現在雖然看上去仍舊是麵無表情的模樣,心裡好像有點慌呢?

等會兒就寫信和先生分享這個消息。

土豆苗拔高,冬小麥的苗也冒出地麵的時候,五萬左右老弱病殘趙兵回到了趙國。

平原君和平陽君親自去趙國邊境迎接,沒有追究這些戰敗趙兵的責任,還給了他們不少撫恤的糧食,讓他們能度過這個冬季。

現在趙國缺人種田,哪怕是老弱病殘,隻要扛過了這個冬季,都能為趙國種田。

五萬人回到了趙國,趙國朝野震動,不少平民悄悄在家裡給朱襄樹了牌位。

朱襄的名聲再次響徹七國。

連秦人聽到了朱襄的事跡都驚訝無比。

居然能讓他們的武安君放人,這個叫朱襄的人也太厲害了。

自從朱襄離開後,嬴小政就每日坐在門檻上眺望遠方。哪怕讀書的時候,他也要坐在門檻上。

雪擔心嬴小政著涼,勸了幾句勸不聽之後,就給嬴小政身邊放了個火盆。

“你若生病了,你舅父回來得多著急?”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額頭,道,“政兒,為了你舅父,你和我也要保重身體。在他心中,沒有比我和你更重要的人。就是藺公他們也比不過。”

嬴小政鼓著腮幫子嘟嘴:“我們最重要,那舅父為何還要離開我們?”

雪蹲在嬴小政麵前,道:“我們雖然最重要,其他人的重要性比不過我們,但他們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比不過我們,也比你舅父他自己的重要性大了。”

嬴小政低下頭,嘴更癟了:“不是比過了我們,是比過了舅父他自己嗎?”

雪點頭:“你舅父就是這樣的人。”

嬴小政伸出手,撲到了舅母懷裡:“舅母,舅父會回來,對不對?”

雪抱住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腦袋:“嗯。”

她希望良人能回來。但良人離開之前做的事,讓她十分擔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良人。良人離開時,一定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雪隻能希望,良人隻是做準備,而不是真的會死。

雪將嬴小政抱起來時,一駕馬車匆匆停到了門口。

藺相如跌跌撞撞從馬車上下來,差點摔倒。

他焦急道:“快!趕緊上來!”

雪不明所以,但藺相如都這麼說了,她還是抱著嬴小政上了馬車。

藺相如對駕車的藺贄道:“回府……不,去廉頗府上!趕緊去找廉頗!”

藺贄揮動馬鞭,朝著廉頗府上趕去。

馬車行駛了一半,他們就正好遇到了騎馬的廉頗。

廉頗帶了一隊私兵,居然也是來朱襄家接雪和嬴小政。

“趕快!”廉頗神情嚴肅道。

在廉頗私兵的護送下,馬車駛入了廉頗的府邸,然後換了一輛馬車,朝著廉頗的封地駛去。

廉頗雖然被免職了,但趙惠文王給他的封地,趙王並沒有收回。

廉頗是嬴姓廉氏,若追溯過往,可能幾百年前和嬴姓趙氏的趙王也是一家。所以廉氏早早就有了封地,封地經營得如同獨立的城池。廉頗養的私兵,大多都在封地中。

雪抱著嬴小政,惶惶不安。

她自朱襄投入藺相如門中後,第一次離開邯鄲。

嬴小政緊緊抱著舅母的脖子,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隨著身體和頭腦的增長,嬴小政終於消化了部分夢境的饋贈,他比普通小孩成熟聰慧許多。

見到藺翁和廉翁緊張的模樣,他心中有了猜測。

隻是舅母已經夠惶恐不安了,嬴小政沒有把自己的推測說出來,讓舅母更加不安。

“好了,在我的封地,我就不信趙王敢硬闖。”回到了封地,廉頗鬆了一口氣。

藺相如咳著嗽,冷靜道:“趙王應該不會做什麼。現在朱襄聲望極高,他也不能以他的名義做什麼。所以一定是平原君和平陽君為他分憂。”

廉頗嗤笑道:“也可能是樓氏為他分憂。樓氏雖已經不是趙國宗室,待遇和趙國宗室差不多,趙王要做趙國宗室不好出手的事,都是由他們做。”

國君最防備的是自己的族人,最信任的也是自己的族人。樓氏算半個趙國宗室,是趙王處理陰暗事的刀。

雪抱緊嬴小政,身體微微顫抖:“發生何事了?難道良人……”

廉頗笑道:“你良人好著呢。他真的說動了白起,讓白起放回了五萬趙人。聽被放回的趙人說,朱襄正帶著剩餘的趙人為秦國種土豆。若土豆能豐收,其餘的趙人也能回來。”

雪驚喜道:“真的?那良人也能回來了?”

藺相如本想隱瞞,但雪如此聰慧,已經猜到此事和朱襄有關,他想瞞也瞞不住,可能會讓雪更加害怕。

他歎了口氣,道:“朱襄如此受秦人看重,可能降卒會被放回,秦王不一定樂意將朱襄也放回趙國。”

雪的身體劇烈一顫,道:“那……那良人要去秦國,不回來了?”

嬴小政抱著舅母的脖子,猛地轉頭:“我不信!舅父不會丟下我和舅母!”

藺相如安撫道:“朱襄自然不願意去秦國,但若秦王將朱襄綁回秦國,朱襄又能奈何?”

嬴小政想起自己曾祖父的名聲,小嘴一撇,金豆子就滾了出來:“曾祖父、曾祖父就不想,如果舅父不回來,我和舅母會麵臨什麼嗎?”

廉頗冷哼:“你那曾祖父,難道會考慮這個?”

嬴小政將小臉埋在舅母的頸窩中。

嗯,是的,無論是曾祖父、祖父還是父親,當然都不會考慮自己。

他們都不會。

藺相如歎了一聲氣,道:“趙王身邊的人一定會對趙王進言,扣押你們,威脅朱襄,讓朱襄不為秦國效力。”

廉頗看著默默垂淚的雪和哭得身體一縮一縮的嬴小政,安慰道:“放心,朱襄聰慧,他一定能想到辦法回趙國。你們在我這裡暫時住著,等朱襄回來就沒事了。”

藺相如道:“如果朱襄真的被秦王綁去了秦國,秦王一定會派人來趙國,威逼趙王送回質子。到時你們也能一家團聚,彆擔心。”

廉頗看向藺相如。

藺相如的表情十分堅決。

廉頗摸了摸鼻子,笑道:“對。放心,聽說趙括那豎子戰死,趙王總該知道依靠我了。我也會上書趙王,讓趙王放你們回秦國。如果朱襄已經回不來,扣住你們隻能引起朱襄仇恨,讓朱襄對秦國更加死心塌地。”

雪流著淚,仍舊將嬴小政緊緊抱在懷裡,對藺相如和廉頗艱難地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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