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敵友相送彆 三更四更半更,感謝讀者慶……(2 / 2)

他的笑容中沒有苦澀,勸說他封邑的民眾道:“先賢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請諸位不要阻攔我的‘義’。”

春申君對麵前的民眾作揖。

這些民眾中有許多庶人,甚至還有身穿短褐的農人和沒有姓氏的遊俠。

春申君身處楚國這個貴族和庶民隔閡非常大的國家,身為楚國最頂尖的貴族封君,第一次對連姓氏都沒有的庶人深深作揖。

“諸位,雖然外界傳言我仁義高過長平君朱襄公,但這隻是六國離間計故意抬高我。我遠不如朱襄公。我賑濟楚人,正是受了長平君的影響。”春申君作揖後,聲音洪亮道,“所以,若是你們將來活不下去了,就南下去尋長平君吧。長平君是我的友人,報出我的名字,長平君會接納你們。”

他再次作揖,聲音終於帶了一絲哽咽:“這是歇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事了。是歇不才,身為封君,卻無法庇佑你們。去尋我的友人長平君吧,讓他庇佑你們。”

說完,他大步邁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經不在他控製下的衛兵死死收住城門,不可讓城民離開縣城。

縣令沒有下令,衛兵已經行動起來,聽從了春申君的命令。

縣令悲不自禁,連往日最注重的儀容也顧不上了。他涕泗橫流,拉住了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請離開吧。這裡離楚國邊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聲,鎮守邊疆的將領見到了春申君,也會放春申君離開。”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該連累他人。鬆手吧,若你再不鬆手,我真的膽怯了,積累的仁義名聲就會功虧一簣。不要毀掉我的名聲。”

縣令雙手顫抖,鬆開拉著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了擦臉,咬牙跟上了春申君的腳步。

他雖救不了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護住屍身。

如果楚王使臣膽敢侮辱春申君的屍身,哪怕辭官逃亡,他的尺劍也會染上楚國使臣的血。

春申君騎上馬,和一眾跟隨他的門客,與送行的縣令一同來到了城門外。

城民先聽從春申君的命令,當春申君快出城門的時候,有的人忍不住了,想要再次攔住春申君。

他們被城中守衛擋住了。

憤怒的城民揮拳打向城中守軍。

這個時代的城中守衛就算上麵官員再好,也對城民難免欺壓。

此時他們卻咬著牙一言不發挨揍,不願意反抗,但也不肯讓城民出城門。

春申君連忙回身,勸說城民冷靜,不要傷害自己人。

在安撫住暴怒悲傷的城民後,春申君讓守城兵卒將城門降下,自己下馬,等候姍姍來遲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家人,曾投靠春申君,將其妹獻給楚王為後的李園的族人。

以春申君現在的名聲,和趙國逼走長平君的前車之鑒,楚國稍稍有點頭腦的卿大夫都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隻有李家。

他們小人得勢,又成了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園還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親自去當這個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親自看著春申君被殺時痛哭流涕的醜態。

使臣來得這麼慢,是因為路上多次被遊俠襲擊。

這些思想質樸的楚國遊俠,以為隻要殺了使臣,殺了奸臣,就能讓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讓使臣帶了平叛的軍隊,遊俠不過以卵擊石。

但他們就算以卵擊石,也勉強延緩了使臣的腳步,還給使臣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讓這位本來趾高氣揚的楚國使臣變得惶惶不安,隻想早日回陳都,不敢再擅自做什麼節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邊最精銳的兵卒,就是項燕親兵,所以楚王為了抵消殺掉春申君的負麵影響,又啟用了項燕。

正好秦國為了吹捧春申君,把項燕也拉來當墊子。項燕雖然不願意摻和,但項家其他人十分憤怒,對此事很積極。

且項燕本就是根基不穩的楚國他姓封君,遭遇廣陵大敗之後地位更加不穩,急需得到楚王支持。所以項燕隻能順從。

不過他自己也是不敢來見春申君的,隻是讓一門客領兵,並再叮囑,一定不要傷害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也要阻止楚國使臣在賜死春申君前折辱春申君。

項家門客本來是想按照項燕的命令做的,但奈何他沿路遭遇多次遊俠自發偷襲,最後連誰無辜誰不無辜都分不清了,屠刀一舉起來,就難以收住。

不過他好歹製止了項家兵卒為泄憤而屠城和劫掠,算是勉強完成了主父的囑托。

項家門客心情十分沉重。

即使楚王使臣說這些楚人襲擊他們是春申君謀逆的實證,但他怎會看不出來這些人的遊俠身份?怎會看不出他們根本沒有組織,是自發前來送死?

他自己也是以遊俠之身投奔項燕為門客,他太了解遊俠這個群體。

當見到春申君的時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城門上,有無數城民擠在一起哭泣,仿佛要從城門上跳下來似的。

春申君身後,衣冠整齊的門客表情肅穆又悲憤,麵對平叛楚軍沒有任何畏懼。

春申君的身旁,居然是此城縣令,正怒視著自己和楚王使臣。

而春申君自己,戴著高高的楚冠,垂手肅立,寬寬的衣袖隨風輕輕飄蕩,神情看不見悲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楚王使臣看見這樣的春申君,居然害怕了。

他連車都不敢下,站在車上草草讀完楚王的詔令,甚至沒敢讓春申君跪下。

春申君歎息一聲,沒有辯駁楚王詔令中他的罪,隻道:“主仆一場,君臣一場,居然走到了這一步。”

他歎息完後,又遺憾道:“說來信陵君和藺丞相都送來了信,朱襄居然未給我寫信。恐怕他忙著安撫從南楚湧來的饑民,還不知道我的遭遇。若他知曉了,可能會回憶起他當年在邯鄲的遭遇,一定很悲傷。”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沒有寫信,而是親自來了。”

城門外還有許多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他們站在遠處圍觀,不敢接近又不願離開。

突然,楚人中走出一個戴著鬥笠的人。

他取下了鬥笠,露出了滿頭的白發。

“春申君,我來送你。”朱襄在楚軍和所有楚人震驚的眼神中,走到黃歇身邊,道,“我本來是想來救你,但你既然留到現在也不肯走,就算我來,你應該也不肯走,我就隻能為你送彆了。”

黃歇驚訝得眼睛大得快脫框而出,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襄笑道:“秦楚為仇敵,你我也為仇敵,你我亦敵亦友,既多次設計對方,恨不得對方立刻斃命,又惺惺相惜。不介意我這個仇敵來送你一程,護送你的屍身回歸家人身邊吧?”

黃歇手比腦子快,立刻將朱襄擋在身後,罵道:“你怎麼孤身來楚地?你知道多危險嗎?你、你……”

朱襄安撫道:“我不是孤身。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武成君李牧。”

朱襄身後仿若護衛的人對黃歇抱拳。

朱襄道:“廉公的兵也已經繞過了楚國邊境防線,就在這支楚兵身後。不過你不用擔心,秦國還沒打算和楚國開戰。”

朱襄掃了楚國使臣和楚將一眼:“如果我平安無事。”

黃歇深呼吸了好幾下,重重一拳捶在朱襄肩膀上,不僅沒有因為朱襄居然招來秦國大軍生氣,還哈哈大笑:“你啊你,不愧是你,我說我舍生取義,你才是那個為了仁義不顧自身安危的人。你的友人一定很頭疼!”

李牧抱著手臂使勁點頭。是的,非同一般的頭疼。

雖然朱襄隻是歎息了一聲想送一送春申君但不可能,心中遺憾。決定讓朱襄成行的是秦王子楚。

子楚、蔡澤和藺贄還不知道朱襄的感慨,就猜到了朱襄會有遺憾,便讓李牧和廉頗配合,幫朱襄成行。

他們倒不是為了黃歇,而是為了捧殺黃歇拿了朱襄的名聲當墊子,心裡一直憋著氣,十分不爽。

若是朱襄出現在被賜死的黃歇麵前,春申君仁義之名高於長平君的假話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黃歇見到朱襄後不想死了,要跟朱襄離開,那也無所謂。隻要楚王下達了賜死黃歇的詔令,無論黃歇是死是逃,秦國的目的都達到了。

“來來來,有琴嗎?有酒嗎?”黃歇拉著朱襄的手,暢快地笑道,“好久沒和你喝酒,這次該喝個夠!武成君也來!”

李牧再次點頭。他願意與如今的春申君喝上一碗。

楚國使臣見秦國的長平君和武成君居然都來了,大喜道:“趕緊把他們拿下!快!快!”

項家門客還沒說話,他身旁的楚將就沒好氣道:“武成君敢出現,他的騎兵肯定都埋伏好了。你若不怕死,可以自己去殺。”

說完,他還把自己腰間的劍丟到了楚王使臣的車上。

項家門客瞥了麵色鐵青的楚王使臣一眼,翻身下馬,命人拿來酒,親自送上。

雖然是行軍,但楚王將領皆是貴族,隨時都攜帶著酒肉享受。

黃歇、朱襄和李牧完全不懼怕楚將拿來的酒中是否有毒。黃歇最先喝一口,然後遞給李牧;李牧喝一口,再給朱襄喝;朱襄喝完之後,將酒壇還給黃歇。

黃歇將酒壇遞給身後的門客。

留下的門客不多,正好一人分一小口。

然後城門上有人用繩子吊著架琴垂下。

黃歇用腰間長劍割斷繩索,取下琴,與朱襄和李牧一同席地而坐。

黃歇唱《詩經·鄭風·風雨》。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風雨交加,連雞都受到了驚嚇,在這時見到了你,我的心裡十分歡喜,憂愁悲傷都消失了。

李牧隻做伴奏,朱襄回了一首《詩經·大雅·蕩》。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這首詩創作的目的,是借文王說商紂,借古諷今,諷諫周厲王。

朱襄唱此詩,當然也是借古諷今,諷刺楚王,和與楚王一樣昏庸的國君們。

黃歇聽完後,再次大笑。

都要死了,他對楚王的敬畏就少了。

他想通了,他是為楚國而死,為祖輩生長的楚地而死,為奉養他的楚人而死。

死得其所!

黃歇把琴放下,起身對朱襄和李牧作揖,微笑道:“謝長平君和武成君相送,歇,去了。”

李牧拉住朱襄,對朱襄搖了搖頭。

朱襄雙手握緊,閉上眼睛,緩慢回禮。

李牧這才鬆開手,向黃歇作揖。

黃歇理了理衣袍,用手當梳子梳理了一下兩鬢散發,又端正了高冠,係緊了纓繩,才邁步走向楚國使者處,接過楚王賜予的短劍。

他低頭看了一眼短劍,然後大笑著將短劍丟在地上,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此劍是楚王還是太子時賞賜於我。”黃歇笑道,“它陪伴我,已經二十年了。”

說罷,黃歇拔劍自刎,仰麵倒下。

城門內外,哭聲震天。

朱襄走上前,正要阻攔楚兵觸碰黃歇的屍體時,突然聽見身後劍身摩擦劍鞘的聲音,猛地轉頭。

黃歇的門客居然紛紛拔出佩劍,一並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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