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爆響,悶雷滾過,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雨傾盆而下。
雨水如注,從屋簷底下飛墮,落在地磚上,發出了劈裡啪啦的聲響。
閃電劈下,將長老的一張麵孔映襯得慘白如紙。從此老的神色中,薑九霄就知道他不願意也不可能離開洛水宮,她隻得將一句歎息藏在心裡。這件事情出乎預料,她已經無法彌補,無力回天。她思考過回無塵海,可很快的,就將那樣的念頭放了下去。
“他們會不知道洛水宮其他弟子是無辜的嗎?”長老深吸了一口氣,他搭著眼簾,神色已經不是一般凝重。對上了薑九霄的視線,他用力說道,“那三家也隻是想找個借口鏟除我等而已。如果離開了洛水宮,我不敢想下場會怎麼樣。”堂堂洞天修士啊,三家又是沾親帶故的,可直接出手抹殺元靈,連個轉生的幾乎都沒有,是何其殘忍?
“雖然其他宗派的人沒有露麵,可始終關注著這裡。要是那三家還要臉皮,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薑九霄道,可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中沒底。因為洛元鯤和洛元殊分彆被溫家、湯家接回去了。三家之人不出麵,但是這兩個兄弟,卻是能夠立在“洛家”的立場上,鏟除“叛逆”的。
風吹來,急雨作響。
薑九霄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她急切地向著外頭走了幾步,飄零的寒雨掛上了眼睫。“我去見她一麵。”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神色非一般的莊重。
在她的身後,長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不由得鬆懈了下來。
水晶簾箔雲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在那裝飾華美的水晶殿中,此刻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外頭的急雨將天幕壓得萬分昏暗,而殿中則是點綴著各色的寶珠,明明如月。
地上堆砌著不少妖族的屍體,一側則是抖得如篩糠般的洛水宮長老。那原本可稱霸一方的元嬰真人,在殿中,在洛泠風的跟前,也沒有半點臉麵,縮著頭弓著背,像是一隻鵪鶉。等視線在殿中轉了一圈,薑九霄才抬頭去看首座的洛泠風。
她支著下頤,眉眼間是那妖異的笑意。衣袖垂落,衣上的褶皺堆疊仿佛漫開的水紋,飄逸清揚。她的麵頰有些蒼白,任誰都能看出她此刻的狀態不大好,可沒有誰想要再去試一試她的力量。
“怎麼不回無塵海?”洛泠風拿正眼看薑九霄。她何其仁慈?兩個弟弟想要離開,便放他們走了。薑九霄若是想要回妖族領地,她也不會去阻攔的。
薑九霄對上了洛泠風的視線,心中一陣惡寒。現在的“放”大概也是為了以後的的“殺”,她這好姐姐從小到大都很殘忍冷酷,隻是過往的一切都被掩藏在如冰雪不染塵俗的容顏下。“你想怎麼樣?”薑九霄問。
“這裡是洛水宮啊。”洛泠風神色有些複雜,她垂著眼睫,似是陷入了回憶中。她的母親在浮黎仙域聲名頗盛,當時也步入洞天之中。哪能因為洛衡君以及妹妹的背叛就怒火攻心而亡?要不是因為她,何以至此?母親希望她離開,可她能夠走到哪裡呢?
是權勢,或許還有其他目的。薑九霄暗暗地在心中補了一句,她可不相信洛泠風會在這裡找尋家的感覺。
“是怕回了無塵海就再也沒有回來的立場了嗎?”洛泠風的話語冷不丁傳入耳中,驚回了薑九霄的神色。她抬頭看著洛泠風,那雙幽邃的眼睛仿佛一枚寒冰箭矢,仿佛穿透一切。薑九霄確實是這樣想的,可她並不想回答。
而洛泠風對薑九霄的真實念頭也沒有多大興趣,她漫不經心地捋了捋垂落的白發,提起了罪惡長廊防線的事情。“雖然洛水宮弟子大多駐紮在落日浮島,可仍舊有些在北洲,那真正的罪惡長廊所在之地。你猜他們若是知道了洛水宮的事情會怎麼樣?”
薑九霄瞳孔陡然一縮,那邊也有些洛姓子弟,比起在洛水宮中養尊處優的長老,他們像是一柄銳意進取的劍,要劈開歲月留下來的塵垢。
“雲中城也有弟子在那邊,我早已經關照過他們了,不會讓那些族人被三家所殺的。”洛泠風笑道。
薑九霄的麵色緊繃著,她擔心的是三家嗎?她分明是怕洛泠風動手?!她敢同周玉霄合作,那是因為自古以來,許多人都是這樣做的,各有各的私心,但是對大局沒有半點影響。而洛泠風呢?她要是瘋起來是不是不顧仙門同道的死活?
“你想怎麼樣?”薑九霄又重複了一次,這句話有些冷硬,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一路冒著雨疾行,那錦繡衣袂與披帛沾了雨水,微濕的鬢發貼著肌膚,形容有些狼狽,這種時候更是顯得淒婉無辜。她走得急,可也不至於連護體靈力都散了。
洛泠風看著她笑出聲來,好一會兒,她才淡淡道:“我的好妹妹,不是我想如何,而是你該怎麼做。”她霍然站起身,衣上裝飾的玉佩晃動,發出了清脆悅耳的琳琅。她走到了薑九霄的跟前,不知從何處取來了一柄玉如意,挑起了薑九霄的下巴,“我要洛水宮,我隻要洛水宮!”她的眼眸中驟然迸發出了一股凜冽的寒意。
薑九霄在一刹那間讀懂了她的意思。
她要洛水宮,因為此處是她成長的地方,是她母親隕落的地方,至於宮中的弟子,那些都是該被掃出去的塵埃。之所以沒有落得跟那些妖修一樣的下場,不是洛泠風對同族心生憐意,而是犯的錯沒到死地。饒是如此,也彆想在洛水宮中活。
“你不是一直想要培養自己的勢力嗎?洛衡君在的時候,你也是假借他的威名而已。可以跟隨你,也可以跟隨洛元鯤、洛元殊中的任何一人。”洛泠風停頓了片刻,眉眼間浮起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帶著他們走,至於怎麼離開,好妹妹,應當不用我教你。”
玉如意冰冷堅硬,沒有半點兒溫度。下頜骨被抵著,一陣陣細微的疼順著四肢百骸遊走,可更多的則是一種不甘、一種屈辱。薑九霄的眼眸變成了冰冷的黃金色豎瞳,她周身的氣息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奮起折斷那柄玉如意。可她忍了下來,她慢慢地垂下頭顱,寒聲道:“我會帶著他們去北洲!”
洛泠風因薑九霄的識相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容。
然而在殿中立著的人仿佛被一道雷霆劈中,眉眼間滿是驚駭與恐慌。能坐到長老這個位置的,修為最低也有金丹了。但是光有修為是沒有用的,他們還得四處走動打點……反正不管怎麼樣,這位置都不是在北洲那邊靠著廝殺得來的。
這些長老,彆說直麵北洲的殘酷了,甚至連落日墳丘都沒有去過。
“我不願意!”事關自身存亡,一位長老終於鼓起了勇氣,沉著臉大聲道,“依照我洛水宮的規矩,我等可自由選擇去不去邊界戍守!”
薑九霄扭頭看那膽大包天的長老。
下一刻,那原本抵在了薑九霄下巴上的玉如意如一道碧光飆出,同時響起的還有洛泠風的笑聲,以及那聽起來泛著森森寒意的話語。
“那就去死!”
薑九霄有意招攬這些長老,便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自己的跟前被打死。幾乎在玉如意飆飛出去的瞬息,她便探出了手掌,一把握住了玉如意,用力之大,幾乎將它捏成了齏粉。沒等洛泠風發難,薑九霄便朝著那長老斥道:“斬妖除魔,是我輩之責。”
話音落下,身後便傳來了一陣不屑的嗤笑。
一個與邪魔勾結過的人,也能將這句話說得冠冕堂皇。
“回去收拾行囊吧,再不濟可提前打造一具棺材。”洛泠風的話語傲慢而冷漠。
懾於洛泠風的聲威,就算是再不甘不願,長老們還是從殿中退了出去。其中有個有點眼力見,將殿中堆積如山的妖族屍體也一並卷了出去。
眨眼間,殿中便隻剩下姐妹兩人。
“你知道我想殺你。”薑九霄麵無表情地看著洛泠風,片刻後,她忽地笑了起來,“平心而論,你我姐妹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可我要洛水宮活,你卻要洛水宮死,便注定了你我姐妹殊途。”她想要殺的人很多,並不是對方如何該死,而是因為在這條路上,隻有你死我活的爭。對錯本身沒有意義。
“然後呢?”洛泠風笑著問,她的神色平靜,語調淡然,像是提起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那般悠遊閒適。
她沒將自己放在眼裡,就像是當初自己瞧見了她殺人,她也隻是輕飄飄一瞥,完全不怕她去告密。這種目中無人的輕慢讓薑九霄心間燒起了一團赤火,她拔高了聲音,怒聲道:“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這樣做。”
洛泠風“唔”了一聲,她說:“那讓我祝福你,在那殘酷的戰場裡,能夠有命活下來?”
她這一生注定是眾叛親離,那就相殺吧!
傾盆大雨下了一日一夜。
長夜將近,灰白色的雲抹在了天穹,邊沿則是被那尚沉在山中的日芒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金色。
洛水宮弟子自證清白,願意前往北洲戍守邊界。江家、溫家以及湯家,都不能攔,也不好去攔。他們固然擔憂這幫人回來複仇,可戍守邊界的也有他們自己的人,在那殘酷的戰場上,動起手來更是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困局,他們還是跳出來了。”不周之巔,謝知潮慢
吞吞地跟衛雲疏講洛水神宮的事情,她的眉眼飛揚,快活道,“不過這樣也好,多少有點本事吧,總好過幽禁在洛水宮中吃白飯。要是立的功多了,有朝一日翻身過來也不一定。”
“就是怕那三家不讓他們活。”片刻後,謝知潮又補充了一句。
“在長老們離開後,那位也去落日墳丘,依照承諾將血棘種下,而她的那一具化身,也煙消雲散了。可我覺得,這件事情總不會那樣輕易地過去,她真的不顧惜自身精氣,要舍了化身?”
衛雲疏認真地聽著,就跟當初一樣,洛水神宮的事情看似解決了,可依舊埋著一根線。
沒再聽人提起“聖人心”,可真的能當作不存在嗎?
“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平靜了。”謝知潮總結道。修到了洞天境界,很少會因鬥法而隕落了。數百年間,隻有洛水神宮和雲中城出現鬥法死的洞天真人。像是一個開端,一扇厚重的大門被人無聲無息地推開了。
衛雲疏默不作聲,她點了點頭。
謝知潮伸了個懶腰,眉眼間仇大苦深也隻停留了一瞬,便又神采飛揚道:“也是個爭上的機會。”
可天門不開,洞天之上,看不見任何的希望。
衛雲疏暗想道。
她的師尊雲清子試圖破開境關的時候,曾跟她說過一番話,說兩百年間入洞天實在是匪夷所思,希望她壓了壓修為。因為修到了洞天三重境之後,會在某一刻生出強烈的感應,而唯有在那個時候,才有可能越過那道關門。
她當初以為摘取道果越早越好。
可師尊隻是搖了搖頭,麵上籠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惶。
她曾經想著,功行到了恩師那地步,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可如今看來,沒有半點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