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之地,風如潮湧。
在那消磨一切的惡地中,一道道夾雜著惡意的意念生生滅滅。行走在其間的修士都是被驅逐的甘淵一脈,他們固守心念,不使得自身被惡念侵染。桑不為離開與回來的時候避開了五大天域監守人的耳目,她並沒有去見雲淮、姒珺一行人,而是一邊養傷,一邊用帝印祭煉真如之劍。
在被驅逐到歸墟當鎮守前,他們都聚集在甘淵,隨著道法的外傳,門下弟子同道有萬餘人,可經曆過一番極為慘烈的廝殺,同行之人所剩無幾。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桑不為瞧見的都是血流成河的場景。五位帝尊固守最初的天序,根本容不得外道誕生。除了斬卻諸我,一切都為邪魔歪道。他們如今被趕到了歸墟,其實是那些人等著他們回頭,若是長久沒有結果,對方必定會痛下殺手,他們要設法替自己謀求一條生路!
桑不為持著真如之劍出關的時候,雲淮、姒珺他們也祭煉好了足數的法器。
“斬落歸墟後,上清神域的幽氣無處可流,他們必定會設法做出改變。我等要將歸墟與上清神域隔絕了,不讓他們找尋到半點蹤跡。”
“我知道,等到歸墟與神域隔絕,便以大神通掘出靈穴,並以此為依托,使出‘天外無天’之處。”
“可我等長久留在歸墟,那也是沒有意義的,最後還是得回到神域。”
“等到傳道完成後,我們便回上清,設法將甘淵藏起來。”
“當然不是依靠歸墟,新形成的大陸,是我們的火種。”
……
到了那一日。
千萬道靈光驟然自歸墟地界拔地而起,橫掃四方。虛空被撕裂,一塊塊鉛雲被撥成碎片,在颶風中如塵灰飄蕩。那在歸墟看守甘淵一脈的修士驚覺大變,可尚未來得及做什麼,便被強勁的靈力打中身軀,撕扯成了碎片。
五大天域中的上真驟然覷見了歸墟的大變,那長久閉關的宗主從洞府裡邁出,一步跨向了歸墟地界。在甘淵一戰後,雙方再度短兵相接,聲勢驚天動地。罡風大作,宛如利劍掃來。甘淵一脈的修士並不畏死,將大陣一啟,前仆後繼地奔赴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死亡。而洛無情、姒珺、雲淮以及桑不為四個人各據一角,拚命地催動著道法神通,等待一個最為恰當的時機。
高亢的鳳鳴聲響起,桑不為眼皮子一跳,扭頭的時候驟然間瞥見黑太歲的身影。可她沒有時間再去思索那些多餘的事情了,在真如之劍氣意攀升至最高峰的時候,她必須要動手!
“桑道友,出劍!”雲淮的提醒宛如驚雷一般在桑不為的耳畔炸開,她眼中驟然浮現了一層雪亮的光芒,伸手捉住了真如之劍,向著那片連綴在上清神域上、消磨“非我”千萬年的歸墟就是一劍斬落!在落劍的一瞬間,六位神尊的身影俱是出現在了半空中,劍光先是觸及了羅睺,再到計君、窮桑……依次往前退去。隨著神尊的身影如夢幻泡影破滅,劍意也遭到了很大的阻礙,斬落在歸墟上,或許隻能夠留下一道細微的痕跡。
歸墟斬落涉及天序之變,諸位神尊沒有親身到來,化影也會自發地顯化。將化影一一削落,將那枷鎖一一擰斷!桑不為垂著眼睫,沒有再看半空中那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再度向著前方出劍。“缺”的劍道已經登峰造極,而桑不為承繼了前身的一切,又修行數千年,劍道臻於化境。再加之無相帝印之助,那隱在了暗處的天序終於在灼目的、璀璨的劍芒下破碎。天地轟隆巨響,地動山搖。喧雜的聲音彙聚成了洪流,在耳畔嗡嗡作響。
桑不為手中的真如之劍上出現了一道道裂痕,她口中也吐出了大股的鮮血。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勉強地抬眸去看從上向下開始摧毀一切的劍痕——歸墟脫落後,他們終將擁有自由。忽然間,桑不為渾身一僵,眼神中出現了一抹不可置信。無相帝尊的化影並沒有破散,而是很平靜地站在了那處,胸口處出現了一個被長劍貫穿的鮮血淋漓的血洞,汩汩的鮮血流淌出,很快就浸透了衣袍。
握住了真如之劍的手驟然間緊縮,耳中的轟鳴聲更甚。桑不為怔怔地看著無相帝尊,在被雲淮拉拽住的時候,才找回了一絲絲的清明。在此刻,她的眼睛閉上又睜開,重複了好多次,無數個混亂不堪的念頭在腦海中堆疊,在看到無相淌下的血淚時,她的情緒更為激烈,一切都化作了酸楚堵住了她的喉嚨。
直到這一刻她才領悟了“缺”的意義。
她的聲音顫抖著,隻吐出了兩個字:“……帝尊……”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何為“無相”?一切顯象之物皆不得圓滿,一切圓滿之物皆無相可見。天地本不全,在動靜之間,有“缺”存在,才會有變數。無相帝尊是先天圓滿,因其無相,故其實萬無,也是萬有。神域是她,混沌是她,歸墟也是她。不管帝尊的化影出不出現,她這一劍斬落了歸墟,必定會斬在了帝尊身上,從而打破無相,使得“缺”數現。
古往今來會有無數個“缺”,不管她有沒有遇到過帝尊,她都會落下那命定的一劍,她的存在,就是為了使得無相不再圓滿。天缺一線,是大道之變。
但是現在認識到這一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一切都遲了。
桑不為隻僵白著一張臉,看著太歲的血淚落入歸墟中。寒風掠過了她的眉眼,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像是墮入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境裡。她很想問,為什麼你知道我是那個“缺”還要來渡我,你為什麼從來不說會傷心,為什麼看見了結果還不阻攔,為什麼任由這一劍落下……可她沒有說出,在那驚天動地的洪流裡,屬於神域的一切都隨著她的願想遠去,而她也終究遠行再也不複返,她們成功斬下了歸墟。但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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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沉浮在了幻夢中的衛雲疏驀然間驚醒。她伏在了元初的懷裡,額頭輕輕地點在了她的肩頭。很輕很淺的呼吸聲陡然間變得急促起來,她感知到了有一隻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腰上,攬住了她的身軀。
“隻是一個夢嗎?”衛雲疏輕聲問道。
她沒有聽到回答,一股極為強悍的靈力從她的身上爆發開,狂嘯著衝擊著海域,引起了一陣陣劇烈的風暴。海底漩渦攪動,海上大浪排天,瞬間將赤海變成了一處不能輕易涉足之地。神魂深處的禁錮崩裂,“本我”帶來的靈力反哺極為迅猛,可衛雲疏一點兒都不開心,她一動不動地趴在了元初的身上,好似一尊僵硬的石像。
“都說六尊是先天神靈,可事實上,那隻是針對眾生靈而言。唯一的先天或者說是造化之靈是無相。故而五尊朝太歲,以回返先天無相為根本道,他們生來便有萬般情誌,最後選擇了一一斬卻。但是無相——”元初停頓了片刻,她笑了笑,又說,“一次次以化身行走人間。無相在尋找‘缺’,也在走自己的道途,陰陽圓缺才是恒常之變。你不用難過,這一切皆是我自身所求。”
“可是你傷心了。”衛雲疏很勉強地擠出了一句話,“如果沒有摻雜著屬於人的情感,那就隻有冷冰冰的、無愛無恨的廝殺。”如果沒有傷心、沒有遺恨,為什麼血淚中催生的太歲金砂會是邪物?那一劍斬下了歸墟,斬破了混沌無相,也在那一瞬間將顯象後的愛恨情仇也斬了下來。混沌既分,陰陽初判,過往在人世中所經的種種,跟著催生。她最後還是將太歲拉入了塵寰,成為無相上的一點“垢”,造就了雙方都極端痛苦的一世身。
元初說:“繼續往前走吧。”
衛雲疏倏然間仰起頭,她灼灼地望著元初,又問:“你要跟我同行了嗎?”
元初反問道:“你不是很希望塵歸塵,土歸土嗎?”
衛雲疏默然無言。
元初又說:“在你決定轉身後,你就把過往的一切都拋下了,恩怨情仇隻是隨手一抹就當一筆勾銷,留下個‘死生不複相見’,你真的很會算賬。”她鬆開了衛雲疏站了起來,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輕輕一笑道,“都怪我對你太好了,是嗎?”
“我——”衛雲疏張了張嘴,想要狡辯一二。
“天數有變,天機不可算定。當初我決定降落化身到浮黎仙域,一來是看看你要讓我瞧見的‘修心道’是如何模樣;二來是尋找恰當的機會將你重新接引回仙域。可惜太歲金砂壞我本心,最終還是被滾滾紅塵淹沒,嘗到了‘求不得’之苦。”
“當人果真是很難。”元初說。
衛雲疏低著頭,聲音很輕:“都怪我。”
元初反問:“怪你什麼呢?怪你拋我而去嗎?可那一切不都是我自己求來的嗎?我有一萬萬個機會可以阻你,可我不願如此。”
衛雲疏嘴唇翕動著,很想再說些什麼。元初斂起了笑容,不輕不重地嗤了一聲,她冷淡道:“你還沒有成功,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要替你收一次屍。有些承諾,不要在不恰當的時候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