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從地上起來撲了撲身上的雪, 注視著安隅,“其實我見過你,21301222, 沒有名字的棄嬰。你的眼睛很難被人忘記。”
他頓了下,又輕聲道:“那年我還比你大幾歲, 現在反過來了。”
根據ID,陳念是2137年進入孤兒院, 確實和安隅有一年左右的時間重疊, 但安隅完全不記得這個人。
陳念微笑著解釋,“有一次身體檢查,你是我前麵一個。等著叫名字時,有人提醒我說你是一年要睡十個月的怪物,讓我離你遠點。”
耳機裡,秦知律評價道:“我覺得這才是當年沒人找你麻煩的原因。”
安隅:“……”
陳念繼續回憶道:“那天名單上的人很多,管理人員忙糊塗了, 拿來給我擦血的紗布是你用過的。她拚命和我保證你的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但我還是擔心得好幾天都沒怎麼睡著。”
安隅有些驚訝, “我們有過血液接觸?”
“嗯。但你確實很正常,至少那時還是。”陳念扶著被拍傷的肩膀, 凝視著他,“現在就不好說了。”
安隅道:“你說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陳念點頭,“你們是從主城外, 那座尖塔裡來的吧。”
他伸手接著簌簌落下的雪沫, 輕歎道:“這場雪下了十年, 終於有人發現它了。”
他們在雪夜中安靜地走著,陳念始終和安隅保持了幾步的距離。
“鏡子剛降臨在這座孤兒院時,這裡正處於大規模畸變後的混戰中,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他邊走邊道:“包括我在內,有三個孩子被它特殊關照。鏡子不會說話,我目睹了好幾個人的死亡才終於摸透它保護我的方式,而你卻一下子就看破了守護機製,你很聰明。對了,你知道我是被格外關照的人麼?”
安隅點頭,“剛才在閱讀室聽見了。”
陳念腳步一頓,“你也在閱讀室?”
“我在門外,和你隻隔了一道門。”安隅也愣了下,“你不是說能感知到我嗎?”
陳念眼神困惑,“我隻知道你剛才就在睡巢樓附近,但在閱讀室時完全沒有察覺。”
安隅問,“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有。”陳念無奈地笑,“你的存在感會讓人害怕。在食堂,你主動靠過來時,我是強忍著才沒有逃開。”
安隅回頭看向斯萊德,斯萊德低頭道:“抱歉,雖然我有情報係能力,但從未有過他說的感知。”
“你的畸變方向到底是什麼?”安隅問陳念。
陳念沒有回答,隻輕聲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斯萊德口中的第三條路徑果然通往地下。入口很窄,下麵到處是散落的線纜,陳念落地後不知從哪掏出一根蠟燭,在漆黑的隧道裡亮起一小簇火苗。
他手執那根蠟燭引著安隅向裡走,“當年,管理人員計劃在孤兒院地下修很多個這樣的安全室,以應付不可預測的災厄。可惜剛動工沒多久,孤兒院就出事了。”
斯萊德問道:“從這裡能進入內圈嗎?”
陳念搖頭,“鏡子降臨後,孤兒院就變成了四圈的結構,就連我也進入不了下一層。這是它的保護機製。”
安隅問道:“每一層都有一個被它特殊守護的人嗎?它的本體是在第四層?”
陳念搖頭道:“它的本體就在我們頭頂,它覆蓋著整個孤兒院,所以如果它想,也能立即毀滅整個孤兒院。”
他頓了下,喃喃道:“沒人去過第四層,但我猜,那裡沉睡著和它融合的人吧。”
斯萊德立即問,“是誰?”
“他叫白荊,是一個很溫暖的人。”陳念輕聲說,“在與鏡子融合畸變後,荊哥就睡著了。”
他們終於走到最裡麵,蠟燭的火苗突然縮小了很多,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光。
一個身影蜷縮在漆黑的牆角,好像已經沉睡了很久。
“她叫思思,是我的朋友。”
陳念簡單解釋了一句,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手,微茫的燭光映在那雙溫柔的眼中。
“還好嗎?”他自顧自對她說著話,“有人來孤兒院了,也許你能出去重新見一見這個世界了。”
逼仄的小空間裡,隻有陳念一個人在動作,除他之外,安隅聽到的唯一聲響竟然是耳機回傳的自己的心跳聲。
女孩看起來和陳念差不多大,輪廓清秀,但臉色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慘白得像一張紙。
“生命還在不斷地流失……”陳念放空了一瞬,又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沒關係,我們還能堅持一陣子。”
語畢,他手上那支蠟燭的燭焰忽然不再跳動,燭焰中心緩緩升騰起一株白煙。
燃燒的氣味籠罩了整個空間。陳念將蠟燭攏在雙手掌心,閉上眼,那縷白煙逐漸在他身邊環繞,一圈又一圈,人影在煙霧中愈發朦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安隅上一次見到類似的場景是在84區——安和寧發動異能時,那些閃蝶也會環繞身側。可陳念周圍沒有任何生物,隻有手中的一根蠟燭,小小的蠟燭像是已經長進了他的身體,漸漸地,再也分不清那一縷環繞的煙氣究竟是來自燭焰,還是來自他本人。
白煙從他周身分出一縷,向沉睡的女孩身體中鑽去,女孩的臉上似有血色重新灌注。
耳機裡,秦知律略遲疑道:“極小概率的事情出現了。”
能從畸變中保留人類意誌的,千裡無一。
在這些人中,覺醒治療係異能的概率還要再縮小百倍。
而迄今為止,人類發現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寥寥無幾,不久前,黑塔和大腦還在因為典的出現而徹夜忙碌。
——在這間被人類忽視了十年的孤兒院,有著一位集合了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少年。
或者說,有著一個珍貴的治療係守序者。
安隅有些發怔,“與蠟燭融合的畸變者麼。”
秦知律思忖道:“同樣為物質融合,典的基因熵還在人類範疇,他卻直接破萬。也許他是特例,身處這個高度畸變的環境,讓他的身上發生了更複雜的混亂。但也可能典才是特例。人類已知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太少了,還很難定論。”
輕煙消散,剛才的燃燒並沒有讓蠟燭縮小分毫,仿佛燃燒的並不是它。
陳念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抬手撐在牆上,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如你所見,我的畸變方向是蠟燭,我的異能是……治療。”
他頓了頓,“或許和尖塔裡的守序者們不同,我的治療不是一種能力消耗,而是生命替換。為她增加的每一絲生命,都要從我自己的身體中扣除。”
安隅一下子想起蔣梟。
天梯形容蔣梟的異能為“史無前例的交換類治療係異能”,可蔣梟的能力是用被治療者的精神力去補生命值的虧空,陳念則是純粹的用命換命。
陳念看著角落裡沉睡的思思,“我苦苦維持了她十年,可她的情況越來越糟,我們都快要撐不住了。”
他轉回頭,透過對麵那雙澄澈的金眸凝視著手執燭火的自己,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或許是唯一的機會,必須要抓住……”
在他喃喃的話語聲中,安隅的意識突然凝固了一瞬。
他抓住陳念從他眼中自我審視的機會,打開了陳念的記憶。
*
2137年的孤兒院還沒有畸變。
食堂裡出現了一張生麵孔,陳念從她的衣服上看到她的名字:思思。
她很瘦,低著頭領了飯,坐在牆角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刮得乾乾淨淨。剛咽下最後一口,收保護糧的孩子就出現在她眼前,咣地一拳捶在桌上。
陳念開口道:“她的在我這裡。”
他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分割成兩半,然後把整個碗都推過去,“她的和我的。可以嗎?”
出了食堂,思思就一直跟在在他後麵,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直到第二天中午,陳念受不了了,主動解釋道:“我的姐姐叫陳思,畸變後被處置了,因為你們名字相同我才幫了你。你彆再跟著我了,新人一進來就抱團會被盯得更慘。”
思思安靜地聽他說完,從兜裡掏出一塊濕溻溻的報紙包,裡麵兜著一小捧蒸豌豆。
她說道:“我是想還給你這個,從昨天的晚飯裡留下來的。”
趁他發愣的功夫,她又說,“我知道這裡的生存規則是什麼,但我實在不想過那種頓頓都隻能吃一半的日子。下次彆再幫我了。”
她說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怕傷害到他,說完後還眯眼衝他笑了笑。
笑得很虛偽,像一隻努力扮演友好的惡魔。
午飯時,她再次在大家的注視下哢嚓哢嚓嚼光了一整塊壓縮餅乾。
那個粗大的拳頭再一次捶上她的桌子,她放下碗,瘦小的身子輕輕一跳,像隻靈活的小貓一樣躥起來,一拳回敬到對方臉上。
那咚的一聲巨響,讓陳念對著她呆了整有十秒。
不僅陳念,整個食堂的孩子都看呆了。
小貓落地無聲,不僅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尖銳的指甲還留下一堆血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