頻率始終沒變,但他的語調卻變得輕快起來,像在唱歌一樣。
小女孩死在檢查床上,倒在地上的備藥架下也有星星點點的血,是他的血。他擼起袖子,看著自己身上膿皰爆破後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已經乾癟結痂,仿佛不過是起了個水痘。
“C4720,D792A8,是對的!”他突然換成用輕扣手指的方式計數,跳起來指著小女孩笑著大聲叫,“但是少了一種,還要搭上B1825X,才能徹底抑製受體細胞酶活性,切斷感染進程!”他衝上去大力揉捏著小女孩已經腫脹變形的臉,憐愛道:“寶貝,謝謝你,B1825X是很基礎的藥劑,猛的是前兩個,我不敢拿自己試,還好四樓除我之外還有你一個感染初期的幸運兒!你和鐘刻一樣好命,注定成為偉大藥劑的開路者!”
他高興地在房間裡唱起歌來,像個老頑童,“嗒、嗒、嗒”地蹦到窗邊。一隻水蟻從外麵“嘭”地砸到玻璃上,詭譎的聲波透過牆壁和地板傳了進來,他隨即痛苦地捂著太陽穴蹲下,身子微微抽搐。
但抽搐中,他突然抑製不住般地大笑出聲,“主城來的那幾個蠢貨!”
他一邊笑著一邊躺倒在地上的血泊裡,放鬆地攤開身體,閉上了眼,繼續輕念道:“嗒、嗒、嗒。”
過了許久,水蟻走了,他才忽然睜開眼,眼神清明至極。
嗓子已經啞了,他又換回用扣手指的方式計數,那雙凹陷的眼望向外麵的大雨,喃喃道:“那幾個蠢東西怎麼好像找到入口了……”
他猛地起身,踏著一地血水肉糜飛奔出醫院,在暴雨中撬開一輛車門,一路油門狂飆,腦袋在風擋玻璃上磕得頭破血流,卻渾不在意。
直到衝入鐘記舊物,他對著鋼琴後露出的空間邊界冷笑一聲,“果然如此。進去就彆出來了,困死在34區賤狗的時間裡吧,上百萬個時空,好好品味。”
他說著便拿起節拍器,瞟了眼停在刻度60的遊碼,又擰了兩下發條。
擺針一左一右地搖擺起來,他的手指隨著鐘擺的節拍輕輕扣動,擺針靜止時,他自然地開口銜接上。
“嗒、嗒、嗒、嗒……”
他唱著計數,興奮地盯著鋼琴後的空間入口緩緩關閉,而後隨手掀開琴凳,從裡麵拿出一個相框。
鐘刻的黑白遺照。
他歡快地叩著左手食指,右手拇指輕輕撫過鐘刻的臉頰,閉上眼,腦海中回憶起鐘刻死前的場景。
氧氣罩後的少年奄奄一息地盯著他看,在監護儀器呆板的聲音中,那雙眸中流淌著絕望,鐘刻輕輕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無聲的哀求。
他低下頭,笑容滿麵道:“注定在瘟疫中死去的人,痛苦是命運早就寫下的設定,彆白白擁有快樂時光,留出來,留給那些能從瘟疫中逃生的幸運兒吧。放心,無論34區多麼傷亡慘重,災厄停歇後,它總會複蘇。我會一直做好這個幫助重新分配時間,帶人們打敗瘟疫,迎接光明的人。”
意識從“嗒、嗒、嗒”的吟唱中抽離。
安隅睜開眼,仍舊站在醫生的屏幕前,屏幕上,醫生還坐在病床前,一邊和窗外發瘋的水蟻畸種對峙著,一邊平靜地舀著梨塊往嘴裡送。
按照客觀世界時間推算,這個畫麵應該發生在一兩小時前,卻被屏幕反複重置播放。如果不將意識融入勞醫生的時空,永遠無法得知後麵發生的那些事。
安隅凝視著屏幕,正在思考,一聲槍栓拉動聲忽然讓他打了個哆嗦,他回過頭,流明執槍直指屏幕。
明眸中怒火燃燒,他冷聲道:“我猜,不管我們能不能出去,打碎這個屏幕,他都得死。”
炎的意識也剛從屏幕時空中掙脫回來,“如果他是超畸體,一旦他死,這個空間就會徹底釋放,我們能出去。但如果打錯……”他停頓沉思片刻,“打錯,這個屏幕真正的主人會白送性命,但像安隅說的,如果枉死一條性命是陷阱裡的刀,我們也彆無他法。”
流明輕勾唇,眸中卻毫無笑意,冷道:“不會錯。”
指尖扣動扳機的一瞬,一隻手忽然握上了槍杆。
安隅的手在哆嗦,他努力克服本能的恐懼,“都是假的,彆衝動。”
他儘量用長官教過的呼吸方法來平穩心跳,從槍上小心翼翼地撒開手,往旁邊撤了兩步。
流明皺眉轉向他,“裡麵發生的事符合客觀世界時間線,一切合情合理,他是一個瘋子!隻有能被救下的人才高貴,救不活的人活該去死,這就是他自以為是的規則!”
隨著他的話語,那個槍口也朝安隅微弱地偏了一個角度,安隅瞳孔都哆嗦了,連忙往旁邊撤道:“好好說話,放下槍。”
流明愣了下,隨即皺眉把槍掉轉,瞟了那黑洞洞的槍口一眼,“你不是上峰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嗎,你怕這玩意?”
安隅,“……彆玩它,很危險。”
“不要用槍指著角落。”秦知律在頻道裡沉聲道:“你們在屏幕裡看到了什麼?”
安隅不擅長篇大論,流明個人情感太強,最後是炎客觀地概述了屏幕裡看到的事情。
安隅重聽了一遍故事,搖頭道:“其實很簡單的,這個屏幕裡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必然是陷阱,隻要記住這一點,就不會被蠱惑。”
他抬頭,平靜道:“彆忘了,我們是要通過陷阱找到獵人的線索。”
秦知律替安隅打開了公共頻道,上峰問道:“為什麼這麼篤定是陷阱?”
安隅想了想,低聲道:“勞醫生不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真正有醫德的大夫,雖然他預感到會出事,早就裝瘋躲起來,但在危急時刻還是會拚死挽救小女孩。”
“根據你們看到的內容,小女孩隻是他試藥的試驗品。”上峰道:“角落,不要太自大。我們知道他在假死之前曾對你說過一些話,但那些話也可能是假的,可信度甚至不如你們在屏幕時空中親眼看到的內容。”
另一人低聲提醒道:“角落,你的社會性確實已經有了很大進步,但在揣摩人性上未必準確。”
安隅抿唇不語。
屏幕中看到的可能是假,但他的記憶回溯必定為真——他在記憶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醫生當時對無法挽救鐘刻的強烈愧疚,醫生甚至不忍抬頭直麵鐘刻期待的眼神。
但記憶回溯的能力上峰還不知道。
秦知律忽道:“這個故事自相矛盾了。”
安隅抬眸,“什麼?”
“小女孩並非死於藥劑無效,而是死於時間重置,這是客觀世界已經發生的事實。如果勞是超畸體,時間重置就是他的手筆。根據你們在屏幕中看到的人格,他隻會放棄自己無法拯救之人,但前兩種藥劑是奏效的,他從哪兒判斷出小姑娘最終仍無法被拯救?”
頻道裡一片寂靜,安隅怔了好一會兒,而後下意識地戳了戳終端屏幕上的小章魚。
小章魚吃飽了麵包,又開始工作了,它似乎已經習慣了主人時不時的騷擾,頭也沒抬一下。
隻有一個氣泡框慢吞吞地彈出來:你最好有正事。
私人頻道裡,他真正的長官低聲道:“你做得很好。堅持你的決斷,解釋不清的事情就交給我,不要輕易把記憶回溯的能力公開出來。”
安隅極輕地“嗯”了一聲,小聲道:“謝謝長官。”
“不必說謝,維護你也是我的職責。”
上峰迅速討論了一番,一直沉默的頂峰忽然開口道:“那麼角落,你從陷阱中看出了什麼?”
安隅收起終端,思索道:“超畸體的行為模式。”
他將視線掠過麵前幾十上百萬靜默演繹的屏幕,“鐘刻根本不在熄滅的屏幕裡,雖然他的身體已死,但是意識和時間載具發生了超畸現象。他不再具備本體,某種意義上,他和時間並存,能靈活進出這裡的每一個屏幕。”
頂峰頓了頓,“如何得知?”
“勞醫生的記憶裡沒有活人。”安隅輕聲道:“醫院全是屍體,開車行駛的一路都不見人。水蟻畸潮和瘟疫讓這一切看起來很合理,但假如災難沒有出現,我猜我們也看不到其他活人。”
他頓了下,“剛才在屏幕裡,除了勞醫生之外,唯一出現過的活人就是鐘刻。”
流明蹙眉,“鐘刻是在他的回憶中出現的。”
安隅立即問道:“如果這個屏幕隻能演繹客觀世界發生的事情,你作為旁觀者,憑什麼能讀取彆人的回憶?”
流明一下子語塞,愣住了。
安隅之前不確定那段鐘刻死前的回憶是不是自己的能力被再次觸發了,因此在意識抽離後遲遲不敢決斷。
但剛才炎對上峰彙報,也說出了那段回憶。
在屏幕中,勞醫生咒罵他們為主城來的蠢東西,那是超畸體的心聲。
他確實把他們,想象得太蠢了。
安隅回頭望著屏幕裡繼續對窗發呆的勞醫生,眸光冰冷。
“這位超畸體可以隨意進出每個人的時空,如果你的意識也鑽進去,他就能讓你看到一出假戲。但他似乎隻能操縱屏幕的主人,用曾經發生在對方身上的經曆碎片拚接起故事畫麵,卻無法跨越屏幕調動其他活人參演,為了故事完美,他自己就必須作為演員出現。”
“這就是破綻。”
話音剛落,勞醫生的屏幕忽然一閃,畫麵變成了一個縮在臥室牆角哭泣的小男孩,那才是這塊屏幕真正的主人。
很快,上峰道:“這個小男孩是醫生的孫子,在他從前的經曆中,確實很可能出現大量勞醫生的素材。”
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小男孩的屏幕時間開始反複重置,直到屏幕上出現錯亂的雪花,一張蒼白的臉浮現。
鐘刻沒有說話,他的臉也隻在雪花亂碼中一閃而過。
但那個陰毒的笑,卻讓冷意降臨在每個人的頭上。
幾秒種後,旁邊另一塊屏幕開始重現相同的過程,緊接著,下一塊……
他肆無忌憚地穿梭在屏幕之間,隨意拖動人們的時間進度,掠奪與重置,像掌握時間的造物主一樣折磨著34區的無辜生命。
向五名守序者,和遠在主城的上峰、大腦、尖塔,發出挑釁。
公頻在一片死寂中,忽然響起一聲極輕的冷笑。
安隅低聲自語,“班門弄斧。”
那個聲音讓遠在主城的上峰和大腦都愣了一下。
也包括秦知律。
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安隅動怒。
一片雪花亂碼後,鐘刻的臉從一塊屏幕上消失,安隅猛地回過頭,仿佛有感知般,他身後極遠處的另一塊屏幕開始反常錯亂。
幾乎是瞬間,他的身影一閃而過,出現在了那塊屏幕前。
“那就看看我們誰更快。”
他說著,指尖觸碰屏幕,意識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