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
擺針的撞擊聲在昏幽的舊物鋪中回蕩, 音色從薄脆逐漸變得厚重,直至每一下都仿佛帶著彈簧響。
安隅輕聲說道:“裡麵的空間好像正在開啟,就像一塊被捏扁後逐漸恢複形狀的海綿。”
小隊立即進入戒備狀態, 白色與藍色的閃蝶在空中翩躚飛舞,流明放下了衣領,黑薔薇藤從炎的袖口中探出枝椏。
安隅平靜地站在眾人中心, 凝視著擺動的撞針。
片刻後,他低頭輕輕跺了跺腳, “長官, 舊物鋪有地下室嗎?”
耳機裡傳來鍵盤聲,秦知律很快道:“有。登記營業區域隻有一層,但幾十年前批文的圖紙上有地下結構。”
話音剛落, 擺針忽然重重一撞, 在中心位戛然而止。
滯澀的木械劃動聲帶動著鋼琴背後的陳列櫃向兩邊打開,背靠一片漆黑,像一層濃鬱的霧,肉眼難辨深淺。
“地下室的空間被折疊到上麵了。”安隅盯著漆深之處,“介質稀薄, 空間似乎被拉伸了,變成從前的很多倍。”
炎蹙眉道:“根據經驗, 超畸體往往喜歡藏匿進狹小之處, 這家夥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地方?”
安隅輕搖頭,“進去就知道了。”
秦知律提醒道:“要儘快揪出超畸體。剛收到大腦的采樣結果,本次34區水蟻畸種感染性弱, 侵襲目的是以聲波發動精神攻擊。聲波通過固體傳導,無法徹底隔絕。在超畸體的操縱下,受精神衝擊的人正在反複重置痛苦, 已經有不少人在網絡上發布自殺傾向言論。”
安隅看了一眼終端上的體征數字,生存值與精神力雙滿。
小章魚人難得地沒有工作,它一臉嚴肅,一隻觸手勾著馬克杯,三隻觸手在麵包架上挑挑揀揀,剩下的觸手像吸盤一樣穩穩地盤在地麵上。
安隅忍不住在麵包架上戳了兩下,提示它選擇樸素的角落麵包,看它聽話做出抉擇後才收起終端。
“明白。”他輕聲道。
他率先步入那片黑霧,空間劇烈翻轉,睜眼時,刺眼的白亮逐漸收斂,藏匿在舊物鋪中的裡空間緩緩揭下了麵紗。
小隊站在一起,震撼地環視這巨大的空間。
這是一個極不規則的空間,四麵八方都沒有清晰的棱角和分界,目之所及皆是白亮的空茫,不見邊界。
但這裡滿滿當當,各式各樣的鐘表、沙漏、發條和齒輪散落四處,有一些完全融合在一起,鑄造出巨型的時間載具,詭誕的形狀和龐大尺寸觸目驚心。
所有時間載具都是停擺狀態。
安隅向前踏出一步,激起一聲空茫的“嗒”聲,像秒針轉動。
通訊還在,但秦知律的聲音比正常時低了幾分,空間介質的形變讓聲音傳導也失真了。
“非生物體的超聚超畸現象,和植物種子博物館類似。34區的全部時間載具都融在一起,或者說,都被那個東西吸納了。”
眾人緩緩向白亮深處走,腳步聲在空間中激起無數重交錯的時針轉動音,回聲重重,讓人目眩耳鳴。
藍色閃蝶輕振蝶翼,小隊成員的精神力都在反複拉扯,隻有安隅的精神力不受侵擾。
“絕對感染抗性,絕對精神穩定。”炎低語道:“律千挑萬選,果然選擇了一個可怕的存在。”
“我已經無法在心中準確讀秒了。”流明輕聲問安隅,“你完全不受影響嗎?”
安隅唇角緊抿,許久才輕搖了下頭,“會很煩的。”
精神力穩定並不代表不受乾擾。他和彆人一樣忍耐著眩暈,雖然不會產生時間錯亂感,但卻能清晰地意識到有個東西一直在試圖撥亂他的感知,就像孤兒院的那些噪音,讓他煩躁。
想喊停,想粗暴地讓這紛亂運轉的時間永恒死寂。
深處的時間載具逐漸減少了,但腳步引起的走字聲卻愈發紛亂。大家徹底喪失了時間概念,流明在一分鐘內問了安隅四次“我們走了多久”,安瞟向體征數字的頻率幾乎可以按秒計算,寧釋放大藍閃蝶也失去了節奏,一會兒飛出一大團,一會兒又半天不動。
隻有炎還算正常,一條薔薇花藤從身後伸出,輕輕勾著流明的手腕。
幾分鐘後,超聚的時間載具徹底消失。
眾人停下腳步,震撼地看著麵前鋪天蓋地的巨幕——
一個個小屏幕聚合在一起,就像排列好的電視機,彎曲著鋪滿了整個不規則的空間。他們回過頭,來時的路也消失了,頭上腳下,三百六十度全部鋪滿,小屏幕上映出形形色色的麵龐,生老病死、歡笑痛苦,各自演繹。
一些屏幕已經灰掉了,還有一些屏幕正漸漸黯淡。
每塊屏幕後都有黑白兩根線纜伸出,白線彙聚向空間中心懸浮的中央屏,中央屏上沒有人,隻有一個不斷跳動的數字,黑線則彙聚向中央屏下一隻小小的黃銅沙漏,複古而神秘。
安隅緩緩轉了一圈,視線掠過那些屏幕,無數人的悲歡離合在金眸中交錯而過,最終,他看向中央屏和下方的沙漏。
“原來如此。”
安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寧問道:“什麼?”
安隅抬手指向腳下斜前方的一塊屏幕,因水蟻被困在家中的孕婦剛剛分娩,屏幕的主人是孩子父親,他一臉欣喜地抱起新生兒,但就在那一刹那,畫麵突然定格。
緊接著,如同進度條被迅速向後拖動一般,畫麵一閃而過,當他再動起來時,孩子還在懷裡,但他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他呆了好一會兒,才茫然地抱著孩子晃了起來。
流明恍然道:“和雜貨鋪老板相同的遭遇。”
安隅隨即指向那塊屏幕後的白線,一簇光點在白線中迅速向上湧動,轉眼便彙入了中央屏。
中央屏上的數字增加了。
安隅輕聲說,“掠奪個體快樂的時間,將這些碎片積攢起來,彙入中央控製台。”
寧問,“被掠奪的人會短命嗎?”
安隅想了想,“應該會。但超畸體很聰明,每次隻切走幾天甚至幾小時,人們就不會察覺。”
他頓了頓,又重新看向中央屏上的數字,“餌城近百萬人,每人手裡偷一點,彙聚成這個龐大的時間池。”
如果全部挪作己用,近乎永生。
話音剛落,齒輪轉動聲響起,沙漏緩緩倒置。
就在他們麵前的幾塊屏幕突然發生畫麵倒退,重新放映時,剛從水蟻精神乾擾中平息下來的人又痛苦地捂住了頭。
與此同時,中央屏上的時間減少了一些。
安隅瞳孔輕縮,“沙漏每次倒置,會讓一些人的時間重置,但是要消耗中央控製台裡積累的時間。”
秦知律冷道:“看來這位超畸體並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時間逆轉能力,它隻是對時間再分配,以折磨34區人為目的。”
安隅“嗯”了一聲,“這印證了您從前的推斷,時間加速很容易,停滯很難,逆流幾乎不可能。”
他回過身,看向一塊彎曲的屏幕,“這裡有一塊不該亮著的屏幕。”
勞醫生的屏幕。
勞醫生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但在屏幕中,他仍坐在病房床上,右手拿著木勺將飯盒裡的梨塊往嘴裡填,左手在床沿上規律地敲擊著。
窗外暴雨瓢潑,水蟻畸種凶狠地撞擊著窗玻璃,但他麵色平靜,緩慢享用早餐。
畫麵上有水蟻,盒飯內容也變了,這不是回放。
炎道:“再找一下鐘刻的屏幕。主城,請求傳輸鐘刻照片。”
上峰接入頻道,“立即為您發送。由於通訊受擾,速度可能較慢,請稍等。”
安隅在勞醫生的記憶中見過鐘刻,他仰起頭,視線迅速移動。
頻道裡漸漸傳來嘈雜低語,黑塔、大腦、尖塔均已接入,五個人的記錄儀迅速旋轉鏡頭,所有人都在大屏幕前幫著尋找鐘刻。
安隅率先搖頭,“沒有,隻可能在熄滅的屏幕裡。”
“這符合鐘刻死亡的事實。”一位上峰說道:“鐘刻的臨床死亡和屍體焚化都有記錄可查,但勞醫生不久前死在醫院,目前醫院已脫離監控,不排除他假死。”
頂峰開口道:“時間控製台的作用是時間再分配,折磨34區人隻是附帶的罪惡遊戲,控製台誕生最初的目的應該是掠奪他人時間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他沉思片刻,“醫生和鐘刻都有嫌疑,直覺上,醫生的屏幕很可能是陷阱。”
安隅盯著勞醫生的屏幕,“但這個陷阱似乎也是唯一可循的線索。”他的瞳孔隨著呼吸輕輕收縮著,“是陷阱也必須去踩,踩上去才知道獵人的刀在哪。”
頻道裡,上峰們的低聲討論交織在一起,黑塔在猶豫,34區的故障是否值得拿角落去冒險。
安隅安靜等待結果。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被打上了至高重要和重點保護的標簽,但那十八年的賤民生活分明猶在昨日。
“去吧。”秦知律忽然說。
頻道裡瞬間安靜,不等上峰反應,安隅已經道“是”,抬手關掉了公頻。
炎和流明跟上來,安寧守立背後。
每個屏幕都盛放著另一個時空,或者說,另一個人的生命。
向醫生的屏幕靠近時,安隅能感到一股時空引力,其他屏幕都沒有。陷阱儼然正向他筆直地鋪開紅毯,期待他的靠近。
他神色平和,步入那陷阱。
……
……
哢嗒。
勞醫生扣上了飯盒,單手拿著空飯盒和木勺走出了病房。
四樓一片死寂,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鬱得讓他乾嘔,他卻在乾嘔時忽然笑了兩聲,像想到什麼滑稽的場景,一邊嗆咳著一邊還不忘繼續“嗒、嗒、嗒”地數著。
地上倒著幾具屍體,身上的膿皰爆破後,留下了醜陋的屍瘡。
護士早都死沒影了,他獨自把飯盒送到盥洗室,然後回到了備藥間。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