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安隅咽了口喉嚨中湧上來的腥甜,“我體內那個東西……不,是我自己,很難忍受這種肮臟的混亂。"
“找到了。”蔣梟忽然說。
那雙已經在霜雪中力竭渙散的紅眸倏然凝聚——千千萬萬的罌粟藤蔓被旋渦反應融合絞斷,但終於還是有頑強的兩根,一直深入進去,抓住了安隅。
秦知律覺得安隅會在行動前再說點什麼,但頻道裡卻就此安靜下去。
他等了好一會兒,什麼也沒等到,隻等到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仿佛核彈爆在眼前,劇烈的光幾乎刺瞎眼睛,但卻沒有想象中的凶猛風浪和流火襲來——混亂反應物沒有走向熱寂,它隻是如53區裡那每一個貪婪的饞蟲一樣,瞬間瓦解,消散於無形。
"混亂,終被秩序終結。"他迎著強光低語道。
卡奧斯死亡的瞬間,99區的氣溫急劇回升,頃刻間便脫離了蔣梟的臨界值,蔣梟的精神力迅速下降,秦知律兩槍射斷了連接他和安隅之間的那兩根細而韌的藤蔓,巨大的黑色羽翼從身後砰地打開,轉瞬便至高空,抱住了跌落的安隅。
安隅閉著眼,睡得很安靜。
那雙金色的眼眸被眼皮遮蓋住,便沒了那些茫然,算計,膽怯與執拗。他的生存值不到1%,但他還是活了下來。
秦知律抱著安隅下降,感覺懷裡的人輕飄飄的,還不如他翅膀上的一根羽毛重。
也許安隅一直如此。
二十七年前那個輾轉在垃圾廠中的嬰孩,十一年前在貧民窟怯怯懦懦的孤兒,以及去年冬至,瑟縮著踏上擺渡車的膽小鬼。
神明將自己一分為三,最強大和完整的就是秩序體。
偏偏秩序體最謹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投入塵埃,渺小卑賤,無聲無息。但注定永遠存活。
——秩序無法容忍混亂,因而無法容忍自己的消亡。
秦知律在高空中又親吻了安隅的唇。
"所以,我等待十年的轉機,終究還是出現了。"@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他低聲喃喃道:“無論我情不情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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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隅意識到自己睡了很久,就像童年時在53區那樣漫長的深眠。他能意識到自己在睡著,甚至隱約能感受到世界的風雪在加劇。
但這一次也有不同,在他覺得自己快要醒來時,他忽然夢到了詩人。
第一次和詩人見麵,是在53區夜禱會,那個溫和優雅的男子站在教堂的領讀台上,提聲誦讀:“憂思在我心裡平靜下去,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
後來詩人帶他登上高台,指著天空中他看不見的東西,告訴他齒輪和破碎紅光。隨後的幾次相遇,像個神棍騙子一樣賣給他預言詩。他也曾望著他的金眸出神,喃喃道:“你的眼睛真美,讓這世界的混沌都顯得不值一提。"
直到那道優雅而柔軟的身影在高樓之上絕望一躍,又在醫院中歇斯底裡地詭笑。
他破口咒罵秦知律,隨之詛咒這個世界,他悲哀地道破所有人的結局,直至被幽禁,被監視——直至失蹤。
夢醒之前,安隅又回到了那個安全屋,霜雪從小窗格中粗暴地灌進來,他眯著眼仰頭看去,窗口站著那隻倨傲的烏鴉,垂眸悲憫而嘲諷地看著他。
他從來猜不透詩人的心思,那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安隅想。也許詩人的矛盾和痛苦都來自於他認知的不完整,但典的認知也未必完整,按照寓言啟示,那個東西分裂的認知體隻有詹雪一人,可惜詹雪死了,典得到了她的手劄,詩人或許不知從哪得到了她的眼囊,但認知體終究就此分裂破碎,世上
就不會有人能知道,一切的終局究竟如何,世上到底有沒有生路。
或許也沒人能告訴他,他和長官究竟會一起走到何地。安隅睜開眼時心中還徘徊著遺憾,但他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
尖塔,秦知律的房間。
他躺在長官的床上,窗外紛揚的大雪像要把這個世界都埋了,安隅記憶以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尤其是在主城近圈地帶。
秦知律負手站在窗前,好像已經站了很久。
“長……”
安隅話音未落,目光就凝固在牆上。
日曆顯示,現在是2149年12月21日早晨。冬至。
他這一覺竟然睡了兩個月。
秦知律身形僵了一下,立即回過頭,那雙黑眸中閃過一刹不遮掩的驚喜,而後他長歎一聲,走過來把手搭在安隅的頭上。
"終於醒了。像小動物似的,說冬眠就冬眠。"
安隅茫然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從長官臉上挪到窗外,"好大的雪……"
“從你在99區昏倒後開始下雪,越下越大,逐漸蔓延了全世界。最先降雪的就是99區,還有當時畸潮最洶湧的幾個地區。”秦知律點了下頭,他忽然扭頭看向窗外,“我也是最近才想到,這種奇特的雪似乎總是在你昏睡時紛紛落下,而那也往往正是大的畸潮和異動平息時。"
安隅眸光微動,“您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詩人,也不是典,不能把很多事情一眼看破。”秦知律頓了下,“但我仍然堅持這些年來我的想法,風雪不一定是壞的東西。"
安隅歎了口氣,許久才在長官的手心下動了動頭,緩解頸椎的酸僵,而後說道:“您說大雪也往往是畸潮平息時,所以這兩個月過去,世界有變好一點嗎?"
秦知律目光遲疑了一下。
安隅立即問,"怎麼了?"
“也許變好了一點。”秦知律頓了頓,“幾個月前,我們和炎、羲德同時去了三個禁忌級任務。"
“他們怎麼樣了?”安隅挺直了背。
"沼澤已經平息。那裡的混亂根源是一隻由黑山羊和千年古樹混合成的超畸體,透過沼澤吞噬了周圍的一切,又順著地下,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周圍的餌城區域,其實就像另一種形式的混亂反應。"
安隅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那麼,看來99區不是最終的導火索,或者至少,引線不止那一條。還好您沒有真的將自己留在99區。"
秦知律隻點了下頭,“極地那邊的混亂起於天空,起先是雲層凝固了空中的飛鳥,而後電場與磁場在那一區域消失,臨近的建築開始向上拉伸形變,就像長進了天空一樣,和我們在99區看到的差不多。但天空的混亂起勢很慢,才剛剛有個苗頭,大雪就覆蓋了下來,而後局麵似乎控製住了,隻是還沒完全清除由混亂衍生的爆發性生物畸潮,羲德他們還留在那裡掃尾。羲德夠倒黴的,他最討厭寒冷的任務地,卻被拖在那裡兩個月了。"
“那就好。”安隅鬆了口氣,但他又猶豫了下,觀察著秦知律的眼神,“可您好像沒有完全放鬆……"
“嗯。
秦知律沉吟許久,終於還是說道:“從沼澤裡,流明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看著霎時怔住的安隅,起身歎了口氣,“已經一個月了,他精神狀態很不好,拒絕向黑塔和尖塔彙報戰鬥細節,還不止一次要偷跑又被抓回來,我猜,他是想要獨自回到沼澤。"
"沒人知道沼澤裡發生了什麼,但——”秦知律頓了下,“我想,尖塔永遠地失去了一位可敬可靠的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