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可見度還在降低,泥鞭的偷襲愈發難以招架。整個世界籠罩在模糊和肮臟之中,他們在前行中漸漸失去了方向,體力和精神力都在承受著持續的衝擊。
終於摸到沼澤中心時,流明感到強烈的窒息——仿佛生吞了一整座雨林的沼澤,漚在胸腔,讓他渾身皮膚木然發麻,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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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狹窄的禁閉室被機械牆壁和地板包圍,就連床桌椅都是冰冷的金屬,放在桌上的盒飯早已凝固。
他低聲道:“餌城人沒有畫出那個東西的龐大,那些蠕動的黑泥肉塊向上已經通了天,下麵就像古樹的根一樣,數不清的觸手紮在地表,大地震顫,地殼都隨著它的呼吸而一次次開裂又閉合——每當地麵裂開,沼澤深處吞噬的東西就暴露出來……"
他的喉結急促地滑動著,不自覺地抱住屈起的膝蓋,低聲道:"房屋,植物,仰著頭被淤泥填塞雙眸的蜂鳥,人類的屍塊,還有一些人已經被淤泥吞得不成人形,剩下的肉塊還在神經的作用下向上掙紮。可已經被同化的肉塊變成汙泥,轉頭又去吞噬自己剩下的部分……"
他說完,很久都沒再出聲,安隅在旁邊地上坐著看著他,看著那雙緊閉的眼睛在顫抖。
安隅歎了口氣,"混亂反應。"
流明一動不動,就像已經死了。不知過了多久,一滴淚忽然從緊閉的眼皮下墜落,緊接著,淚水連成了線,劃過慘白的臉頰。
“它想要吞掉我,太多觸手了,太多了,那是絕對的數量和力量,我逃不掉。我已經陷入一半,地下森冷膠著,像有無數隻鋼鐵的手在拉扯我向下。他用黑薔薇的精神乾擾和黑山羊硬碰,他竟然真的乾擾了那個東西的意誌,身下的淤泥放開我時,我還在想,他的精神控製力簡直強大得可怕,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不對——"
他說不下去了。
安隅凝視著他,那雙金眸寧靜如舊,他歎息了一聲,"炎長官他,大概隻是在和那個東西交流吧。他們做了個交易,是嗎?"
流明倏然睜開眼,那雙美麗的眸滿是惶然,“你怎麼知道?”
安隅垂眸不語。他隻是在這長達兩個月的沉眠中忽然想清楚,在99區時間重置前,自己為什麼會被困在安全屋裡。卡奧斯可以有無數種不通過吞噬而殺死他的方法——用樸素的方法殺死神明,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而最終他卻選擇把他困在安全屋裡,和戰場隔絕開,或許,那是和秦知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高層們是進化鏈頂端的守序者,而能主導混亂反應的也隻有頂端的超畸體,他們之間總是能夠平視和對話。
流明沒有等到回複,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他拿自己喂了它,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在最後,我隻看到在黑山羊的肉塊裡,從地底向上生長出一根通天的黑薔薇,黑薔薇的荊棘不斷蔓延,但薔薇也被汙泥裹滿了,每一根荊棘下都鼓動著蠕動的泥囊,它生長出的枝蔓和那些泥鞭越來越難分辨,它……完全被同化了。"
“你是怎麼出來的?”安隅輕聲問。
流明沉默半晌,輕輕拉開了上衣拉鏈。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頸側一直蔓延到小腹,像是被鞭撻出來的。
“有兩根枝蔓還沒被汙泥覆蓋,一根狠狠把我抽飛了,太痛了,我幾乎失去意識了一段時間,清醒過來時視線內已經沒有黑山羊的影子,隻剩下另一根,箍著我的手腕,它瘋狂地生長蔓延,一直把我送出了迷霧。"
他越說聲音越輕,仿佛回到了那個絕望心碎的夜晚。
那根送他出來的枝蔓他認得,是靳旭炎受傷的那根。
它原本生長不了那麼長,所以在他視野內,那根枝蔓的近端正不斷泥化,源源不斷的枝椏分化出來,深入沼澤,和黑山羊搶奪著被吞噬的食物,大概就是靠那些逐漸獲取的能量,它才能一直延伸,直到把他送出沼澤。
他還記得他最終落地時,那根枝蔓幾乎在鬆開他的瞬間,就徹底覆蓋了泥漿。但在它紮回沼澤前,他卻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
“平安。”
靳旭炎最後隻對他說了這兩個字。
禁閉室裡死寂了許久,安隅從沒見流明如此憔悴,那個明豔高傲不可一世的巨星——即使流明已經加入尖塔,他仍然一直忘不了流明是個明星,畢竟淩秋也曾盛讚他的光芒——就這樣在他眼前,無措地蜷縮在地上,像個一無所有的孩子。
"我沒有給黑塔交報告,因為我不敢回憶,或許隻有麵對你——你對所有人和事都漠不關心,我才能回想那天的事。”流明終於睜開了眼,對安隅虛弱地勾了勾唇角,"謝謝,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
安隅搖頭喃喃道: “或許我也不再那麼沒人性了吧。”雖然長官早在53區時就說過,人性是不必要的東西,但他還是逐漸地生長出了一些。
"如果能讓你好過……”安隅低聲解釋著,"這是混亂反應,95區和99區也都經曆了一樣的事。超畸體隻是一個觸發點,無論以什麼樣的形式,混亂反應的本質都是生命與物質無差彆的融合,世界就像被投入巨大的絞肉機,天空、陸地、這之間的一切都攪在一起,徹底混亂後,再投入熔爐——長官說,那就是宇宙熱寂,是熵增的終局。在科學構想中,原本這應該在億萬年之後發生,但一切都被加速了。每一個混亂反應走向熱寂前,反應都被超畸體的意誌控製著,炎長官……或者說,頂端的守序者有能力和超畸體爭奪反應核心,控製反應方向,也許炎長官也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拿自己喂黑山羊是唯一的方法。"
安隅話音落,低聲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流明蒼白地笑了笑,“你又沒有做錯。"
安隅沒有吭聲,他沒有說自己可以破掉這一切的混亂。他忽然有些茫然,他隻有一個人,如果全世界同時出現無數個混亂反應,那麼他也分身乏術。
隻有當那些混亂反應聚合在一起,或許他才有可能將一切終結掉——但那時又有什麼意義呢,世界已經被攪碎了。
流明放空了好一會兒,喃喃道:“我隻是想不通為什麼,我隻是他的一枚棋子,他明明應該先拿我去喂它……"
"既然想不通,就再去一次沼澤找答案吧。"銳利沉穩的聲音從門口響起,秦知律大步而入。他身後跟著一個有著銀白色卷曲長發的女人,流明蹙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是誰。
沈澈,代號眠,炎的另一位監管對象。@
眠太成熟乾練,總是獨自在外任務,很少出現在尖塔,流明也隻有在尖塔試煉的第一個任務裡和她同行過。
安隅也從地上起身,站在了秦知律的身側,和他一起凝視著流明。
秦知律果決道:“你不用再一次次逃跑要獨自回到沼澤了,我剛剛和黑塔一起看了你回來之後的一個多月裡沼澤地區發生的怪象。我們整合了目前的認知,決定重啟戰場。"
流明立即問道:"沼澤發生了什麼?"
"沒人知道那裡正在發生什麼,但我們的無人機確實在周圍勘探到一種已知的畸變能量頻率——來自靳旭炎。那個頻率時強時弱,但一直存在。無人機還透過迷霧拍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畫麵,黑山羊的肉塊似乎頻頻出現裂痕,有些泥鞭還在自我攻擊和絞斷,我想,炎和黑山羊共生後開啟了自噬,就像……”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身旁的安隅,發現安隅隻是平和堅定地看著流明,於是繼續道:“就像曾經在53區,安隅的哥哥被一隻章魚畸種吞噬後,保留了自己的意誌,並在關鍵時刻絞殺了母體。"
流明驟然起身,眸中的茫然無措褪去。
秦知律欣賞他散發的戰意,"所以我想,炎的意誌還沒有完全消亡。"“去救他。”流明立即道。
"不。我必須要和你坦誠,攪入混亂反應的人是回不來的,但他的意誌還在戰鬥,需要我們的幫助。"秦知律頓了頓,注視著他沉聲道:“唯有意誌堅決的殉道者,才能獲得獻身的獎賞。"
流明聞言嘲諷地勾了勾唇,"這是您的想法,不符合他的價值觀……"
"你真的了解他嗎?"秦知律說道:"炎曾和我閒聊,說你被強迫來尖塔時質問他,守序者和超畸體究竟有什麼區彆,我想,他那時應該就回答過你,隻是你沒放在心上而已。"
流明怔住。
他記得那時,那個男人沉默片刻後輕忽地一笑,吸了好幾口雪茄,卻一字一字道: “超畸體永恒失序,守序者以身證道。"
那個他一直以為不屑戰鬥,隻把守序者身份當成欣賞自己異能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實一直在廝殺。
與這場浩大的災厄廝殺,用生命相搏。
"今天是冬至,下了兩個月的世界大雪,終於有停的意思了。"秦知律轉身離開,說道:“雪停,我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