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吻之海曾是一片海盜出沒的公海,因海峽形狀像兩片嘴唇而得名。災厄到來後, 那裡再無人跡, 直到十幾年前,人類偶然在海底探測到一座殘破的神殿遺址,像是已經存在了千百年。
海洋混亂反應凝成的漩渦就在神殿上方,被卷入的餌城此前與之相距數百公裡,沒人知道城市是怎麼瞬間出現在海麵上的,那裡沒有探測到任何畸變信號,與其說有超畸體在操控混亂反應,那更像一起純粹的神秘事件。
簡短的任務資料讓安隅更加心頭不安,他決定去教堂問問典的預感,但剛推開房門,卻見典正站在走廊的窗前。
安隅驚訝地打了個招呼,“你已經預感到我要找你了嗎?”
“嗯?”典回頭朝他微笑,“沒有,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等飛機準備好我就要去極地了,羲德需要支援。”安隅說著頓了下,“看我?”
典沒有回話,午夜光線暗淡,他站在窗前陰影裡安靜地凝視著安隅,手上捧著那本厚厚的手劄。
安隅忽然意識到,其實從見的第一麵起,他就一直在不自覺地比較著典和詩人。詩人總是帶著悲觀和神秘色彩,可典卻溫柔坦誠。他的溫和讓他淡淡生輝,讓靠近他的人感到被撫慰,仿佛被溫柔的光線包圍。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輕聲喚道:“水穀默。”
典恍神了一瞬,垂眸淡笑,“很久沒聽人喊我的名字了,你竟然還記得。”
“我記憶一直很好,或許這也是——那個東西,為了求生而賦予我的吧。”安隅說,“你說得沒錯,我沒有自我,我的一切都來自祂的乾預,我的求生欲,膽小畏懼,我所有生存的本領,都來自祂……”
典打斷了他,“但是你現在已經有自我了,安隅。神寄居於人太久,神性之上就生長出了人性。你要找我什麼事?”
“長官即將動身去掠吻之海,我有不太好的預感。”安隅實話實說,“雖然我的預感一直不準,但……”
典點頭明白,掌心貼在書劄上靜思了一會兒,他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說道:“律應該不會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險,至少我沒有相關的認知。”
安隅驟然鬆了口氣,但又緊接著問,“你剛才在猶豫什麼?”
“不是猶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關聯太弱了,弱到我幾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許在他抵達之前,那裡的風浪就會平息了吧。”典說著側頭往窗外看了一眼,主城正沉默於黑夜,他望著窗外有些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安隅,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和你見麵了。”
“最後一次?”安隅一怔,“這樣是哪樣,你要去哪?”
“我和眼的分離導致我們失去了完美視角,但我總覺得真相已經離我很近,我不能再被動地等待,它不會在等待中降臨。”典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回過頭來朝安隅微笑,“沒關係,我知道你時不時地就會需要我。請記得手劄與我是一體,它的每一頁都承載著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該去哪裡找我。”
安隅聽得一頭霧水,待要追問,耳機忽然自動接入黑塔頻道。
“角落,去蒼穹的飛機已經準備好,羲德依舊失聯,請即刻前往。”
“收到。”安隅立即斂了神色,“長官呢?他沒有回複我的消息。”
那位上峰讓他稍等,片刻後說道:“深仰已經先一步前往,律還在做出發前的準備,掠吻之海的情況更加複雜,他大概顧不上和你道彆了。”
“好吧,那請替我轉達,要他務必平安歸來。”安隅大步踏入電梯,又抬眸朝窗邊看了一眼。
典還站在原地,電梯門緩緩關閉,他撫摸著那本手劄微笑欠身,用口型說道:早日歸來。
安隅輕輕點頭,飛速下行的電梯玻璃門上映出那雙逐漸凝聚的金眸。
會的。他想。
他會帶著羲德、安寧和搏,一起回來。
穿越大廳時,安隅在守序者誓言前稍停留了一會兒,幾名穿著大腦防護服的研究員剛好從偏門進入,相隔十數米,他們停下來朝安隅點頭致意,安隅也禮貌回應。
這一趟護送安隅去極地的飛行員是比利,由於任務難測,黑塔在一眾飛行水平更優秀的守序者中還是選擇了安隅的熟人,儘量讓他放鬆一些。
飛機高度攀升時,安隅看著地麵上的尖塔說道:“我還是第一次在尖塔看見大腦的人。”
“那群超級腦袋確實不常來,但也不是沒來過,有時新加入的守序者會有一個過渡觀察期,觀察期內,研究員們就有可能上門給守序者做身體檢查。”比利嚼著口香糖,“這幫家夥特彆害怕被畸變感染,每次來都裹得嚴嚴實實,我剛才好像在裡麵看到了西耶那的研究員,估計西耶那的基因測試要結束了,接下來就會正式加入尖塔。”
安隅點頭,“那很好,她會是一位強大的同伴。”
“誰說不是呢,第二個秦知律,嘖嘖。”比利平穩地拉升飛行高度,直到尖塔再不可見,“說不定她來了會直接頂198層的空缺,198層已經沒人了……靳旭炎太可惜了,除了律,他可是最強大可靠的高層。而流明,不,照然,如果他保留了畸變,磨練一番,說不定也真能做個高層呢,不過他好像本來也沒多少忠誠?”
安隅沒發表意見,他蜷縮在副駕駛的椅子上,感到頭腦有些昏沉。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黑塔、大腦、尖塔,這三方表麵平靜,實際上卻暗流湧動。但他毫無依據,這些都是來自他的直覺,就像小動物懷疑周圍環境不夠安全一樣。
“我們快去快回。”安隅說道:“順利的話,可以去掠吻之海支援長官和深仰。”
比利笑笑,“那就得換羲德大人或者搏來開飛機了,我海飛差極了,你絕對會被我淹死在大海裡。”
雖然是一句玩笑,但安隅卻沒有從那雙眼中看到絲毫笑意。儀表板上的指示燈不停閃爍,令人眼花繚亂,他轉頭看向窗外混沌的雲層,沉沉地歎了口氣。
秦知律總是叫他在抵達任務地前儘量多睡覺,認為那樣能緩解應激反應,雖然安隅覺得這法子根本沒用,但還是在和長官一次次出任務中養成了這個習慣。他在飛行途中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時飛機顛簸得厲害,他在天旋地轉中努力坐直身子,很突兀地,又想起了典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手劄與我是一體,它的每一頁都承載著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該去哪裡找我。”
腦海裡有什麼靈光閃了一下,幾個月之前,高層辦了一場歡迎典和流明加入的派對,第二天一大早,宿醉的典曾向他吐槽自己有一頁被祝萄搗亂撕掉了。
“它是我意識的一部分,我的身體不會受傷害,但我的精神會因此殘缺一塊,我的一些美好品德……”那時典這樣對他解釋,然後懊惱地又一頭紮回去找那一頁紙了。
那天早上的一切突然灌回安隅腦海裡,他記得那天典很奇怪,兜了一圈後說是找到了,但卻非說是安隅讓他彆把找回的一頁夾在書裡,容易掉,找個地方藏起來比較好。
安隅很冤,周圍人的記憶似乎總是發生錯亂,淩秋是這樣,典也是這樣,總把一些不是他做的事安在他頭上。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和典的聊天框-
你說的不會是被葡萄撕下的那頁紙吧?唉,你那天腦子不清楚,陪你收拾那頁紙的人不是我,我不知道你把它藏到哪裡去了……
打完字後,他又覺得重點偏了,乾脆刪掉改問道:你到底要去哪?彆像眼一樣玩失蹤。
氣泡框不停旋轉,安隅握著終端耐心地等了半分鐘,直到旋轉的圖標變成一個紅色的感歎號。他戳了戳小章魚人,小章魚人回饋了一個斷網經典反應——“有什麼事嗎?”
“信號丟失了?”安隅納悶地看向比利,卻見比利正眉頭緊鎖,視線在那些儀表板之間反複逡巡。
安隅心頭忽然一顫,扭頭看向窗外。
他後知後覺,醒來時的眩暈感並非是顛簸導致。
“我們好像撞進了一個出不去的空間,雷達信號在循環,但我們的航線軌跡應該沒有重複才對。”比利皺眉道:“太古怪了,不應該是這樣的,但我聯係不上黑塔,也聯係不上極地的人。”
安隅凝視著窗外黑壓壓的雲層低聲道:“不是你飛錯了,這裡的空間發生了錯亂……非常混亂。”
飛機玻璃上凝著厚厚一層霜,他們已經離極地不遠,蒼穹的混亂反應顯然遠超預計,就連附近的高空都開始隨之扭曲。
“或許——”安隅朝雲層某處指了一下,“那裡有個出口。抱歉,我無法報出它的坐標數字,但你可以慢速靠攏,我會提醒你怎樣調整。”
“明白。”比利立刻調轉方向,“希望還來得及。”
*
極地。
天空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冰川與洋流攪入高空,巨大的漩渦在天地之間盤旋,那股漩渦越來越壯大,爆發難擋地向外膨脹。城市的鋼筋泥土、高樓與人群都被攪入其中。沒人知道這次又是哪座倒黴的餌城 更來不及思考它到底是怎麼被吸納到漩渦中的。
極光在漩渦上折射詭異的光線之外,黑壓壓的畸潮無邊無際——不僅是空中的畸種,那些本應奔跑在陸地上的生物也突兀地出現在高空,被攪入混亂漩渦,又探出頭,在漩渦的邊緣狂野地嘶叫。
冰冷的空氣在翅膀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缺口,一滴半凝固的血從搏的眼皮上墜落,他收起痛得顫抖的雙翼,緩緩抬起眼皮,仰望那高天漩渦。
混亂反應的轟隆聲,畸潮的嘶吼,和反應深處的哀呼,編織成了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響,要把他的耳膜都撕碎了。
伴隨又一陣劇烈的碰撞聲,漩渦再次擴張,在遙遠的地方,人類又失去了一片餌城。
而呼應般地,混亂漩渦中爆發出一陣冰裂聲,新“燃料”的加入讓它更肆無忌憚地吞沒著一切。
撲朔的閃蝶在旋渦的邊緣一隻又一隻堙滅,安和寧臉白如紙,汗水涔涔而下,一隻烏黑的畸鳥衝下來惡狠狠地一口咬在安的肩頭,頃刻間便扯走了一大塊皮肉,血流如注,那些白色閃蝶卻隻無力地在主人的傷口周圍繞了兩圈,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了。
安根本顧不及自己受傷,他跪在地上,閉眼將雙手攏在胸前,散發著一波又一波大白閃蝶。蝴蝶努力地飛向高空,一直飛到那對金色羽翼附近去。
天空擦下道道流火,像隕石墜落,那些是羲德散落的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