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時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回頭。
轟——
遲來的雷聲像是在天際撕開了一道口子,尖銳地傳遍整個房間。
溫棠歡頓時嚇得像隻看到天敵的兔子,細長的眼睫細微地顫動著,瞳仁渙散。
一幀漆黑的記憶閃現在腦海裡……他瑟縮在一個窄小黑暗的空間,麵前隻有一條細細的縫,而縫隙之外是傾盆大雨,電閃雷鳴。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害怕打雷,但對雷聲的恐懼仿佛刻入了骨子裡,在第二道閃電驟然落下時,溫棠歡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跑了下來。
回過神時,他已經推開了主臥的門。
薄妄倚躺在床邊,隻留了枕邊一盞暖煦的小燈,正戴著無框眼鏡在看平板。
房門猝然被打開,他卻沒有一絲驚訝,溫沉如水的視線淡淡落到門口,看著頭發還有潮意,臉色微白的少年。
溫棠歡後知後覺自己跑到哪來了,乾巴地笑了一下,抬手扶著門框儘力裝出一副無事的樣子:“沒、沒睡啊?”
薄妄定定地看著他,淡色的光落在他薄薄的鏡片上,藏住了情緒,讓人更難揣測他的想法。
溫棠歡僵直地站在門口,指尖尷尬得幾乎要扣入門檻之中,但他仍是強裝鎮定:“我就,散散步,看你這兒燈沒關……要睡記得關燈哈,我就先……”
話還沒說完,沉悶的雷聲穿堂而過,他頓時雙腿一抖。
薄妄清晰地將大少爺的窘迫和慌張收儘眼底,指尖將平板熄滅,淡聲續話:“做什麼?”
“我……”溫棠歡不動聲色地把腳挪進房間,半個身子探了過門,“我……那邊,燈,有點問題。”
磕磕絆絆地吐出原因,他的視線甚至不敢落到薄妄臉上。
完全沒有剛剛叫板要跟他離婚時的理直氣壯。
薄妄視線一落,停在他□□的雙腳上,隨後便感覺心口蔓出了一陣火。
“你多大?燈有問題不知道叫人來修,光著腳滿屋子跑?”薄妄掀開被子,落地的時候才發現溫棠歡的棉拖鞋不在這裡。
……大少爺今晚打算躲著他,一早就把那點生活用品挪到客房去了。
額角的神經微微跳了一下,薄妄再抬頭,溫棠歡已經站在了毯子上。
圓潤的腳趾落在絨絨的深紅色地毯間,像是落在其間的兩團雪。
清瘦、柔軟、白。
突然的溫馴讓他有些意外,然後就是大少爺一貫的,又怕挨訓又要嘴硬的反駁:“地板又不冷,凶什麼凶……”
那口本來要被暈散的氣又聚了回來,薄妄抄著手,將床邊的拖鞋踢到地毯邊。
“原來是我管得寬了,大少爺,請?”
窗外驟然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越來越大。
溫棠歡餘光瞥了眼被雨水沾濕的露台和落地窗,又看向床邊的男人,懊悔不已。
他就該養條狗在雨天抱著,也不該來找薄妄。
溫棠歡啊溫棠歡,向這個男人認慫就是給自己找罪受。
臨走前,他反擊似地無視了地毯旁邊,明顯大一圈的棉拖鞋。
光著腳又走回去了,還摔上了房間的門。
聲響很大,脾氣不小。
薄妄垂眼,平板漆黑的屏幕上倒影著他的輪廓,卻因為光線低柔,映不清表情。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雷聲隨後而來,回蕩在彆墅間,餘音襯得偌大的空間死氣沉沉。
溫棠歡團成一團縮在被子裡,雙手揪著被角捂住耳朵,企圖用這樣的形式隔絕那陣恐怖的餘響。
而下一秒,一雙手忽然將他作為甲殼的被子攏抱了起來。
“啊!”
溫棠歡失聲尖叫,驚恐地攥住了被子,大半張臉被迫露出,漆黑的瞳霧蒙蒙的,沒有聚焦。
薄妄的手撐在他身側的床邊,向來冷峻的輪廓微愕,看著他被嚇壞的樣子頓了頓。
“……抱歉。”
“是你……”溫棠歡的字尾不自覺地帶上泣音,不似在確認薄妄的身份,更像在安慰自己,“怎,怎麼是你?”
剛剛他主動出現在臥室門口時,薄妄已經看出他有些不對勁,隻是沒想到小孩嘴硬成這樣,寧可受著怕回去,也不願意低頭。
而現在,溫棠歡失神脆弱的樣子,像一樽搖搖欲墜的漂亮瓷器。
薄妄心頭像有什麼陷了下去,他雙臂用力,連人帶被子將他從客房抱了起來。
因為溫棠歡卷得不太嚴密,所以一側被角墜落在地,遠遠望去像是搖曳的裙紗。
薄妄蹙眉,長腿微微掃開,穩步將人帶回主臥。
溫棠歡被放下來時才有點從半空落回地麵的實感,他揪住被子,看向麵前的男人:“你,你乾嘛?”
他強裝鎮定,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還是水汪汪的。
薄妄摘下了眼鏡放在床邊,英俊的輪廓沉在床燈以外的陰影裡,淡淡的:“修燈。”
溫棠歡呆住,直到男人去而複返,輕掩上房門,沒有表情地躺到床的另一邊時,他才意識到薄妄修的是什麼燈。
客臥的燈就沒壞!
他這樣不就,看穿了這個蹩腳的謊話了嗎?
溫棠歡起身想找補,結果雷聲跟卡點似地又響了,他咻地一下就躺平鑽回被窩裡。
算了!反正薄妄也沒戳穿,那就是有燈壞了!
兩床被子並排在雙人床上,往日尚算寬敞的地方被堆得滿滿當當。
雨勢漸大,雷聲也不如一開始密集,感受到身邊的人回來,溫棠歡漏了氣的膽子又慢慢膨脹回原來大小。
他從被子裡露出一雙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圈,先看落地窗,卻發現窗簾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緊緊拉上了。
頓了頓,回頭,看到是薄妄手裡的平板,各種曲線數據,他看著要暈,便又把視線挪到他臉上。
溫棠歡沒見過薄妄戴眼鏡的樣子,眼下多少是有點新鮮感在。
……不愧是斯文敗類。
盯了一會兒,直到跟男人的視線接上,溫棠歡才意識到自己在乾嘛,悻悻地又把眼睛挪回平板上:“……挺認真啊,你看得懂嗎?”
聽到隔壁的人冷哂,溫棠歡才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他就是乾這行的他能看不懂嗎?
無話可說,尷尬至極,溫棠歡扭頭想鑽回被子裡,卻被一隻大手憑空摁住了腦袋。
他嗯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薄妄提著領子從被子裡拎出來。
“溫棠歡。”低沉的嗓音帶著慍怒,訓斥的意味很重,“你洗完頭不吹就往被子裡鑽?”
溫棠歡茫然地應了一聲,他明明吹了啊。
他的頭發確實不濕,隻是明顯沒有吹透徹,指尖沒入發絲時就能感受到那陣潮意。
薄妄翻了一會兒才從櫃子裡找出吹風,調試過溫度後便對著他的腦袋。
這樣的生活自理能力,這少爺是憑什麼長那麼大的?
溫棠歡盤腿坐在床上,大概是習慣了造型師的小心翼翼,薄妄略顯生疏的動作讓他覺得這不像在吹頭發,像在吹剛洗完澡的寵物。
五分鐘後,他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看著薄妄一臉陰沉地把他的枕頭被子都換了乾淨的。
他有些心虛,嘟嘟囔囔地:“其實也沒多濕啊。”
話音剛落,他就感受到薄妄冷颼颼的眼刀。
雷雨夜他還要借宿在此,溫棠歡識時務地閉上了嘴,縮在新換的被窩裡。
還是老實點,薄妄正好今晚看著很忙,應該沒空撅他……彆待會他又一個不留神踩中了他奇怪的癖好,又按著他……
轟隆隆——
悶悶的雷聲還在雨中回響。
溫棠歡瑟縮了一下,本能地往旁邊的人靠近,指尖悄悄探出自己的被子,揪住了薄妄蓋在腹部的被子一角。
他有這樣的習慣,間接的觸碰能讓他稍微心安一些。
被子那麼大,反正薄妄也不會發現的。
溫棠歡悄無聲息地攥緊,閉上眼。
半個小時後。
薄妄關掉平板,視線轉落。
大少爺蜷縮在身側,呼吸平穩,顯然已經睡著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保持著距離。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像是養了一隻不安分的,野性難馴的貓,不服管,見縫插針地跟他作對,本以為要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消除戒備,又不經意間地發現,它會悄悄在腳邊團著睡著。
溫棠歡以前是這樣的麼?
薄妄回憶了一下,卻發現記憶中那個追在他身後的影子越來越模糊。
而剩下的,清晰的,是那天晚上被酒意熏染,軟軟地央求他慢些輕些的小醉鬼。
淡橘色的光中,薄妄的瞳又爍過一縷縹緲鬼魅的紅。
他喉結滑動了一瞬,抬手想幫身邊的人掖好被角。
手腕一抬,卻發現身上的被子一角被沉沉壓著,薄妄視線微裝,便看到那隻攥著他被角的手。
他眼睫細微地顫了順,心口有什麼東西往深處墜了一下。
指尖落到床邊,淡橘色的燈光熄滅。
雨聲敲落,夜很沉靜。
*
溫棠歡第二天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他睡眼朦朧地睜開一隻眼睛:“誰?”
女傭聽到他回應,在門外低聲:“大少爺,薄總的助理在樓下等您。”
薄總?
溫棠歡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才發現身側已經空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10:45。
然後他才清醒了些,再問了一次:“誰在樓下等我?”
“薄總的助理,說薄總要參加飯局,缺一個伴侶,特意來接少爺的。”
特意來接他?
什麼破飯局要他親自去?
溫棠歡腦子還不清晰,帶著一身起床氣洗漱,換好衣服下樓時就看到站在門口的黎特助。
見大少爺下樓,黎特助禮貌地露出笑容微微彎身:“早上好。”
這位秘書總是一副笑麵虎的樣子,溫棠歡小聲應了句早,然後才問:“為什麼要我去啊?”
黎特助微頓,然後才回答:“薄總說昨晚他幫你修了燈,大少爺也應該禮尚往來。”
溫棠歡的腦子一瞬間清醒了,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
一時的沒出息,成了薄妄拿捏他的把柄。
彆無選擇,溫棠歡上了車:“這是個什麼飯局?”
商務上的應酬,他可不懂。
“大少爺不需擔心。”黎特助低笑,“隻是尋常的商業飯局而已,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溫棠歡心底犯嘀咕。
要是尋常的飯局,薄妄就不至於特意威脅他來了。
半個小時的車程,他停在了安城著名的大酒店門前,黎特助替他拉開包間的門。
溫棠歡還沒進門,就感覺到裡麵齊刷刷的視線,蕭疏臨就在門邊,眼眸含笑,那顆淚痣都顯得格外的妖:“溫少來了,薄總等你好久了。”
溫棠歡跟他還有梁子沒解開,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打招呼。
蕭疏臨含笑地接受大少爺的忽略,看著他被領到薄妄跟前。
這次的商務應酬本來跟以往一樣訂在笙歌裡,結果一早上就收到薄妄的消息,說他家的小孩去不了那麼烏煙瘴氣的地方,這群老東西二話不說就把地址改在這裡。
今晚出席的人都是仰仗忌憚薄氏的,肯定不敢把溫棠歡的身份泄露出去,但蕭疏臨仍是不清楚薄妄為什麼要公開自己的伴侶。
這種類似於明示地位的事兒有悖於薄總的行事作風,讓人捉摸不透。
甚至給了蕭疏臨一個隱約的錯覺……薄妄對這段婚姻,似乎是認真的。
房間裡的所有視線都落在溫棠歡身上,或意外或驚歎……
溫家大少爺單戀薄妄的事情在他們的圈子裡算是個人儘皆知的飯後談點,見他轟轟烈烈追了幾年也沒有動搖過薄妄分毫,所有人都以為這段單戀要跟薄妄的其他追求者一樣無疾而終……卻沒想到,薄總能為了給他留身側的座位,拒絕了幾個關係好的老總。
跟薄妄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最討厭不守時的人。
溫棠歡不僅遲到了,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似乎是隨便穿的。
這無疑是輕慢的態度,眾人將視線落到薄妄身上,企圖從他眼底翻出一絲不愉或者其他情緒。
而坐在主桌的男人隻是淡淡地將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靜地沒什麼情緒。
有個老總嗅到他視線裡的風向,主動站起來跟溫棠歡握手:“這不是溫少麼?我老婆可喜歡你了,不愧是當紅的明星,真人比網上好看多了。”
他起了頭,這一桌的老總便一個接一個地跟他打招呼,陣仗和握手會差不多。
溫棠歡禮貌地回以笑容,但卻不想伸手……又不熟,憑什麼要跟老男人挨個握手。
猶豫之際,就聽到薄妄淡淡開腔:“歡歡,過來。”
他的聲線明明是最低的,卻也是最抓耳的,像是一根冷漠的冰箭,排開了那些無所謂的寒暄,落到溫棠歡耳邊卻化成了泠泠的雪水。
溫棠歡耳根有點燙。
……薄妄是存心羞辱他嗎?居然在這種場合叫他小名?
硬著頭皮坐到他隔壁,服務生很快就開始上菜。
酒桌上的話題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溫棠歡完全不感興趣,隻能維持著禮貌的笑容當花瓶。
他坐下之後薄妄一句話沒跟他說,讓他拿捏不清楚這人在想什麼……敵不動,我不動。
即便很餓也不能動。
坐在溫棠歡對麵的是一位女總裁,含笑道:“鼎泰的口碑可是享譽全國,尤其是對蝦的處理堪稱一絕,大少爺嘗嘗看。”
“謝謝。”溫棠歡笑著應到,可當那碟蝦真的挪到跟前時,又有些猶豫。
蝦要剝殼……好麻煩哦。
還在猶豫時,餘光裡一雙修長的手支著筷子,夾過兩隻蝦。
餐桌上詭異地寂靜了一秒。
誰都沒想到,是薄妄親自動的筷子。
男人接過服務生的熱毛巾擦過手,利落地撥開蝦殼,沾了醬放到溫棠歡的碗裡:“是還可以,先吃一隻嘗嘗味道。”
溫棠歡微愣,扶起筷子小小地哦了一聲。
大少爺動筷了,餐桌上那陣拘謹隨之煙消雲散。
薄妄偶爾抿兩口酒,一邊應答身邊的人,一邊用餘光看著溫棠歡。
他對蝦的興趣隻有一點,吃了兩隻就不動了,開始主動夾其他菜吃。
餐桌上其他老總的伴侶都吃得很克製,都怕失了禮數,但溫棠歡滴水未進,□□燒大明蝦開了胃口之後,專注在吃。
隔壁傳來低低柔柔的聲音:“歡歡好像才十九歲?”
他動作一頓,輕咬著筷子抬頭,看到的是身側一個漂亮的姐姐。
“我是迭團的粉絲,你們的舞台和綜藝我都追。”漂亮姐姐小聲道,眼底滿是對他的喜愛,“待會可以拍個照嗎?”
溫棠歡對漂亮的人向來好脾氣,乖巧答應:“好。”
漂亮姐姐對他是真心喜歡,兩個人很快就聊了起來。
“聽說當偶像都得節食,太不健康了。”她紅唇輕挽,給他夾了一塊檸檬蛋白霜球,靠近溫棠歡時還有很淡的清香,“臉蛋都瘦得沒肉了,多吃些。”
溫棠歡微頓,剛想道謝,另一側傳來男人寡淡低沉的嗓音:“平常跟貓吃的差不多,能有肉?”
溫棠歡:“……”
漂亮姐姐這不給我投喂呢,你管那麼寬?!
他不想搭理隔壁這陰陽怪氣的男人,結果薄妄抬手就把他裝著檸檬蛋白霜球的碗拿走。
溫棠歡急了,小聲抗議:“你想吃就自己夾……”
還沒說完,薄妄又將另一個碗挪到他跟前。
裡麵裝了玫瑰奶凍,蔓越莓貝果和草莓司康餅。
男人將碗放下後,順手拿起乾淨的餐巾紙,輕輕抹掉了溫棠歡唇邊的碎屑。
“想吃什麼跟我說,彆麻煩彆人。”
語調低淡沒有情緒,而看向女人的視線卻寒意湛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