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蔚稍抬手, “你看到拖冰床的人了嗎?”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光膀的武將還與幾個文官大汗淋漓,樂此不疲地拉著自家妻眷, 穿梭在冰麵上,女子們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帷幕間,餘嫻也不禁為這幅美妙畫卷笑起來,“他們看起來真美好。”
“唔,是麼。”蕭蔚沉吟片刻,坦然道, “以前我覺得, 這樣的笑聲是世上最刺耳的聲音。但是, 一邊覺得刺耳,一邊也覺得甚妙。”
“嗯?”餘嫻狐疑地望著他, 隱約有個猜想,欲言又止。
“你很聰明。”蕭蔚看出她的糾結, 低聲一笑,“是,如你所想的那樣, 早年間,我在小樓尚未出頭,入不敷出, 便會去做做散工, 譬如,給有錢人家的夫人小姐拖冰床, 然則,這樣的活無須會滑擦,有氣力的人都能賺, 所以彼時不算健碩的我賺得並不多,隻希望她們笑得開心,我能得打賞。”
他說得很坦然,絲毫不避諱一旁的女官與丫鬟,所幸旁人也沒有用異樣眼光瞧他,餘嫻輕聲說道:“難怪你雖是文官,卻有武將般的身材。”
不知遐想什麼,蕭蔚的耳廓飛霞,猶豫著低聲問道,“…你不喜歡麼?”
餘嫻旁顧左右,見幾人都憋著笑,她的臉龐發起燙,轉移話題,“做這個,當年吃了很多苦頭吧?”
蕭蔚抬手輕觸鼻尖,“沒。後來我就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趁等活的空檔,借場子苦練冰嬉,年年搶等。因為民間的一等彩頭,是金銀財寶,普通人得一次彩,三五年的著落都有了。”
他說得輕巧,世上怎會有他這樣的人,隻要定了目標,就必然能達成的?餘嫻麵露怪異,“你全然不提苦練冰嬉時的艱難?民間高手眾多,初時,你怎把握自己能得頭籌?說什麼一勞永逸?”
問到此,女官也好奇地覷了蕭蔚一眼,個中辛苦她再清楚不過了,會玩冰刀不難,但要脫穎而出,天賦絕不可少,其次就是長年累月的練習。
“衡量過了,在冰場練習並不耽誤做雜活,既然做了決定,當然要全力以赴。”蕭蔚回想了番當時練習的辛苦,“固然很艱難,但我信這世間不存在什麼事,堅定了目標,走好了每一步,耗費了精力時間,還拿不下的。”
這番話,一致讓身側的人肅然起敬。餘嫻清瞳微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所以,他不惜耗二十年,去解玉匣之謎,一步步接近阿爹,為正當的報仇作鋪墊。而這二十年間,不同的階段又細分了不同的目標,諸如初時謀生,其次謀財,再次謀官,而後謀私利……縱然為利娶她的這一步實在下作,但不得不承認,他生來就該平步青雲,位居權臣。
薛晏麼,作為瘋子是挺可怕,但蕭蔚,賦予了薛晏堅韌,一個充滿耐心的瘋子,更為可怕。
“情字除外。”
驀地,蕭蔚迅速補了一句。餘嫻一怔,抬頭看他,他若無其事地眺望著遠處,仿佛沒說過話似的。啊,她好像懂了他一點,害羞麼?再將這四字細咀嚼,餘嫻後知後覺地回過味……情字也沒有除外啊,她這不是被拿下了嗎?想到這,還有點挫敗,以□□人,真是卑鄙。
見她不像懂這句話的樣子,蕭蔚索性說開了,維持著眺望遠處的模樣,抬手輕捂住半張紅,聲輕音啞,“於我而言,情,搞不懂,拿不下,等不了。”
搞不懂她的心思,於是沒法衡量利弊,隻好不管利弊,由自己去順著她;拿不下她的態度,於是沒法堅定目標,隻好不管目標,由著她鬨脾氣使性子。
至於等不了……蕭蔚側眸打量她,臉更紅了。尚未察覺心意時他從不強求,但察覺了心意,想通了首尾,他當晚就衝進房間,想告訴她自己的真心。多一刻都等不了。
畫錦鯉那晚,他以為自己對她的情意,都是因為世上沒有人不介意他的身份和經曆,也沒有人憐惜他的傷痕,他太渴慕這樣的偏愛,驚惑於她去花家尋醫的事實,所以渴慕她,渴慕唯一對他這樣好的人。後來見到良人頻頻往她房中去,饒是知道他們清白,他也拈酸吃醋,獨占欲在心火中作祟,他才幡然醒悟,就像沒理由會吃醋一樣,他對她的情意也根本沒有理由。
非要說一個的話,就像江海會翻覆,王朝必更替,蕭蔚天生就會愛餘嫻。從見她的第一麵開始,從為了利益去思量要如何娶她開始,從絞儘腦汁謀取她的心開始,緣分就已注定。仿佛是上天安排,他一定會愛上餘嫻。
“搞不懂,拿不下,等不了”,不知她能否意會。看她臉紅了,應該是意會了吧?
如此深奧,餘嫻當然不能意會,她試圖理解,明明屢屢猜中她的心事,又拿捏到了她的心,為何要說“搞不懂、拿不下”?她臉紅,全是因為這顆聰明的腦袋瓜從字麵上理解到了“等不了”。不就是那檔子事?那晚上等不了,站在窗口就想行不軌之事,前幾天等不了,摁她在座椅上說要當她的狗,今天等不了,坐在馬車白日宣淫什麼的。
兩個人的想法天差地彆,但總歸都是說她是唯一的“例外”,也沒差太多。
待要回他一句青天白日不要說這些,尚未開口,一道豔麗颯爽的身影從旁掠過,吸引了餘嫻的注意,定睛一看,果然是梁紹清。隻見他背手衝刺,衣袂飄飄,頭上戴著餘嫻剛送的紅瑪瑙簪,穿進搶球的兒郎中,長臂一伸,截住了半空中稍滯的彩球,球丸上的綢帶拂過他的粉麵,他仰頭合眸,迎著日光滑了出去,露齒一笑,再回眸,一眼看中了她。
“小娘子,接住!”
餘嫻剛被女官扶著站起,尚不能站穩,陡然一個球越過重重人群朝她拋過來,她下意識以為是用了扔千金錘似的撕風破空的力道,心道這要是被砸上,會不會砸出淤青?隨即嚇得趔趄驚呼,一旁女官一手扶她,一手作擋,正凝神盯著球,扶人的手卻空了,預料中的彩球沒落到手臂上,隻眼前一道人影迅速滑過。蕭蔚的大掌接住了球,攬住餘嫻的腰一道躲過,並旋身化去勁,待立住時,球丸在他幾個指間旋轉,彩綢帶飄轉。
“好厲害!”女官欣然,又安撫餘嫻,“夫人莫怕,縱使被砸中了也不大疼,比小沙袋還要柔軟。”球丸要稍有些重量,才好拋耍,但因郡主就偏愛些有難度的耍法,刻意做了一軟一硬,軟球不易搶不易拋,硬球又太好拋,搶得激烈。
餘嫻點點頭,蕭蔚卻麵無表情回,“她嫩,會疼。”
女官一噎。餘嫻揪緊蕭蔚胸前的衣裳,此刻還被他環在懷裡,隻好低頭兀自低喃,她要臉的好麼?這種話就不必說給外人聽了吧!再說了,還要拜托彆人教習,何必弄得人家以為她很嬌氣,吃不了苦。蕭蔚感覺到揪扯衣服的力道,低頭看她,“不如我來教你吧。”
那頭女官看向梁紹清,喊道,“姑娘,待蕭夫人學會了,再同大家上場玩,您這樣嚇著她了!”
這頭餘嫻在和蕭蔚說悄悄話:“不要。”
蕭蔚:“為何?”
餘嫻抬頭,示意他附耳。蕭蔚低下頭,餘嫻湊到他耳畔,說出了深思熟慮後的原因:“我怕你占我便宜。”
蕭蔚直起身:“……”遂又附身在她耳畔,一本正經道,“我也沒有瘋到這麼不分場合吧。”
餘嫻蹙眉,“說不準。”
蕭蔚伸出三根手指,“我發誓絕不對你出格。”
餘嫻想了想:“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