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無所遁形(2 / 2)

一想到這個,張良差點情緒又沸騰了。

張良行了個禮,脊背挺直,吐詞清晰:“厚待舊國王室貴族,素來是華夏傳統,周滅商,亦允諾商王子武庚依舊治理‘殷’,延續商之社稷。且將商王庶兄微子封於宋地。本便是懷柔之舉,自古以來屠戮王室才非明智之舉,經由神獸之口,卻如同始皇帝做了天大的好事,因此令他受萬民稱讚,豈非不公?”

神女再次搖頭,並不讚同他的話。

“自古如此,便不是行好事了?華夏傳統,莫不是就不能宣揚?懷柔之舉,難道就不是他真切做出來的事?既然都是,為何不允許為他宣傳,莫非,做好事隻能不留名?不,你會如此,認為是雪貂粉飾他,隻因你心中仇視他,是以他所有作為,在你看來都是錯的。”

“張良。”她清清淡淡地說,“你才是讓偏見遮掩了雙目的人。”

張良眼瞳驀地睜大。

神女沒等他開口,接著問:“聽聞你家五代相韓,韓國滅時,你還未入仕,倘若韓國未滅,你會如何為官?”

張良艱難地開口:“我會……”

剛開始說時,他還有些難為情,說著說著,便越來越順暢,瞳中耀揚著光芒,儘情展往未來的藍圖。

他也有一個想要為之效忠的國家,他也想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有私心,想要爭一世榮華,也有公心,想要為民請命,不計名利,埋頭苦乾。

說完自己的理想後,張良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是丞相之子,自幼有幸不受貧困之苦,而我能如此,是我父親受王賞識。韓國如今被秦滅了,韓的百姓可以順從秦,王公貴族可以不複韓,但我做不到,我家五代受大王恩惠,受韓國護佑,豈能束手坐視。”

韓國滅得太恰到好處了,彆管韓王是昏庸是賢明,總歸張良沒有親身體會過,還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明君,值不值得托付呢,韓國就滅了。一個懷抱著夢想,要大展拳腳的有誌之士,陡然遭遇滅國,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年,暗戀對象忽然出車禍死了,那還不變成白月光,死死記在心裡啊。

要說張良對韓國有多死忠,青霓是不信的,真要死忠,曆史上劉邦想要玩分封,複立六國後世時,他就不會去勸說了,要知道,複立六國,其中就包括了韓國。

——今複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遊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

青霓回憶著《史記》裡張良對劉邦說的這段話,望著此刻斬釘截鐵說要複國,並且深信韓比秦更好的張良,心情都有些複雜。

“嗯。”神女對此倒是並無反駁之意,“忠君愛國,本該如此。”

張良知道,神女後麵肯定還有話。不過,不管什麼話,他都不會動搖的。

“汝為國滅之民,憤秦天經地義。而如今六國之民皆為秦黔首,吾為大秦國師,憤然於汝害大秦之民,便也是理所當然。”

“害民?”張良垂眸,緩緩地說:“是因為我散播謠言,使民不信代田法,損害收成嗎?那的確有我之過……”

“是,也不是。吾所言,是汝刺殺始皇帝一事。”

張良蹙眉,“國無君,隻是混亂一段時間,然秦苛法,待韓複起,自然能令他們過上好日子。”

“隻是混亂一段時間?”神女複述著他的話,似起了怒氣。

張良就見神女抬手,天邊射來一道光華,是星子落入她掌中,張良正覺驚詫,驟然之間,神女掌中星辰陡然升起,光華晃亮了他的眼瞳。

張良隻感覺胸膛傳來了一股巨力,將他往後一推,他整個人栽了下去,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周身好似墜入湖水中,不斷下沉。

一幕幕畫麵映射進他瞳中,竟是他真的分裂了秦,複韓成功,韓與秦對立,爭鋒相對的場景,還不等張良驚喜,畫麵裡陡然伸出來七八隻手,將他拽了進去。

再睜眼,張良發現自己變成了韓國一戶農家的孩子,而韓國的王,不是明君,也不是昏君,隻是平庸,沒什麼值得在曆史上書寫的一個君王。

——就像史記裡,秦末那位韓王,連些許筆墨都占不到。

*

青霓抓緊時間,飛快地給他編織夢境。

第一個夢境,他是韓國農戶的孩子,因是老來子,父母對他很疼寵,上頭還有三個兄長,也是非常兄友弟恭。

讓他過了一個幸福的童年後,後麵就植入了《石壕吏》的劇情。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他是謀聖,可此刻也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小孩子,在送走了大兄,二兄,小兄後,他隻能躲在床底,眼睜睜瞧著母親被官吏征走,可能存活,也可能就死在戰役裡。

因為韓國跟秦國常年交戰,需要士兵。士兵如何來?唯有征役。

“你本是貴族,征兵征不到你頭上,但是,平民會。”

張良才聽到神女如此說完,又被迫沉進了第二個夢境中。

這回他是瘸腿的男人,征兵征不到他,膝下有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非常親近他。

在含辛茹苦將兒子養到十三四歲時,韓國與秦國從小打小鬨,進入了白熱化戰爭,征兵越來越勤,張良一邊想著自己要如何去為韓國出謀劃策,一邊心裡隱隱有了不詳預感。

很快,這預感成真了。

征兵要把他明明還沒成年的兒子征走,他據理力爭,“他還不是壯丁,不能將他征走!”

官吏卻說:“壯男早已全上了戰場,實在征不到人,朝廷說,不成丁也可。”

兒子拉著張良衣袖,哭喊著自己的害怕,卻被拉扯著帶走,當兒子手指被一根根從他衣袖上掰下來時,張良眼中流出的那滴淚,幾乎要灼燒了他的皮膚。

那官吏拍了拍張良的肩膀,“彆難過,等到不再打仗了,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天空中忽然出現了幾行詩文——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又轉入第三個場景。

他即將有一個妻子,還沒成親,而他也終於如願以償去戰役中為韓國效力了。

隱約間,一句詩穿過戰火,幽幽悵然。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戰場無情,他意外死了,靈魂飄回故裡,那個還沒有和他成親的妻子,等著他,盼著他,夢著他,卻不知道他早就化為沙場枯骨。

第四個場景……

第五個場景……

青霓沒感受過戰亂,但是感謝那些憂國憂民的詩人,讓她有大量的素材庫。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都讓張良在這亂世中體會了一遍後,青霓才把他放出來。

張良踉蹌著跌出來,跪坐於地,瞳孔微微渙散。

聽得頭頂傳來一句,“如此,你可還能說‘隻是混亂一段時間?’”

張良緩緩抬起頭,神女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讓他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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