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1 / 2)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9396 字 5個月前

滿堂的目光一霎時全都望了過來,傅雲晚昂著頭,迎著這些驚訝、鄙夷、審視的目光:“難道女人受了屈辱,就必須尋死嗎?”

心裡有無數憤懣不平,讓眼梢發著熱,聲音打著顫,又讓她胸中充滿了孤勇,哪怕是要一個人與所有這些對抗,她也不怕。她絕不會任由他們如此詆毀母親。

堂中有片刻安靜,隨即躁動起來。這些弟子能夠拜在顧玄素門下,出身才學都是佼佼者,如今被一個少女當麵質問,況且又是他們覺得應當自知羞恥躲起來的人,不免都有不忿,又見傅雲晚眼圈發紅臉色蒼白,站在那裡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要昏暈過去的模樣,不覺又存了輕視之心,正要駁斥,邊上一個男子站起身,伸手往下一壓。

傅雲晚看過去,認出了他。是早晨那個目光淩厲,一直盯著她看的人。

方才說話的人,有他嗎?

目光一觸,那人站起身來:“此處是我等師兄弟聚會之所,男女授受不親,女郎孤身來此,於禮不合。”

她不曾聽見過這個聲音,這男子方才不曾開口。

“我與她一道來的。”謝旃邁步近來,站在她身邊。

他沒有多說,但那護衛的姿態就已經表明,他是支持傅雲晚的。眾弟子都認得他,北伐至今,朝野中聲望最高的就是他,一個個連忙起身行禮,謝旃叉手還禮,待要開口時,聽見傅雲晚低低的聲音:“讓我來。”

謝旃低眼,看見她發紅的眼梢鼻尖,這模樣有些狼狽,可在他眼中,此刻的她,比什麼時候都美。

向她點點頭,退在她身後護著,看她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說出來的話卻絲毫不肯退縮:“那麼你們呢,你們背後如此議論一個無辜的女人,合乎禮製嗎?”

堂中有片刻寂靜,先前私下議論的幾個人也覺得有些不該,躲閃著目光不與她接觸,那淩厲男子頓了頓,躬身行了一禮:“背後議論他人是我等失儀,張操在此向女郎賠罪。此處不是女郎該來的地方,女郎請離開。”

不,她不走。今天不說明白,她絕不會走。傅雲晚深吸一口氣:“話沒說清,我不會走。我還是想請問諸位,一個無辜的女人受了屈辱,就必須尋死嗎?”

張操揚眉:“男兒守節,女子守貞,貞節不保,則以死明誌。”

“你們飽讀詩書,該當知道蔡琰。”傅雲晚昂著頭,手在袖子裡攥成拳,因為激動,聲音微微打著顫,“蔡琰流落匈奴,被迫嫁與左賢王,在你們看來,她當時也該尋死嗎?”

眼前不由得閃過許多年前母親給她講文姬歸漢,講胡笳十八拍的情形,母親說世道艱難,對女子尤其艱難,母親說這並不是她們的錯,人活一遭不容易,哪怕遭遇再壞的事情,都要努力活下去。這些話,她一直都牢牢記在心上。

堂中有片刻寂靜,弟子們互相交換著眼色,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反駁,傅雲晚紅著眼圈,一個個看過去:“你們都是修史的人,史書上明明白白寫著蔡琰的名姓,記載著她的胡笳

十八拍,史書從不曾因她的遭遇對她有半點惡評,你們為什麼這般刻薄?”

如水滴沸油,霎時掀起一陣嘩然,張操皺眉:“蔡文姬乃是為了傳承其父的學問,使命在身,不可赴死,雖然如此,失節之事依舊是瑜不掩瑕,尋常女子豈能與她相比?”

“尋常女子怎麼了?因為她們籍籍無名,因為她們不能建功立業,不能名垂青史,她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傅雲晚發著抖,控製不住的哽咽。她從來都不善與人爭執,也從來避免與人爭執,可這一次,她一定要爭,“惡人作惡,為什麼逼著受難者去死?這是她們的錯嗎?你們身為士子,不去指責惡人,不能為同胞姐妹報仇,不肯為受辱的弱女子正名,卻要口誅筆伐,逼迫她們去死,這就是你們數十年來所學的道理嗎?”

胸中似有烈火燃燒,抬眼,看著一張張陌生審視、不讚同的麵孔,身後站著謝旃,悲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傅雲晚昂著頭,突然又想起尼庵那夜,昏黃的燈光下桓宣黑沉沉的眸子。

他們這些活在夾縫裡的雜種,注定要比彆人活得艱難,但他們都活下來了,他們以後,還要好好活下去。

那朕喧囂漸漸又安靜下去,有些人低了頭沉沉的似在思考,有些人依舊不忿,鼓噪著準備駁斥,謝旃忍不住上前一步,距離傅雲晚更近些。

這麼多年來,這是他頭一次見她與人爭執,她不習慣也覺害怕,單薄的身子一直發著抖,讓他心生憐惜,伸手想要攙扶,對上她睜得大大的眼睛時,那手,又縮了回來。

她如今,不需要他攙扶了。眼下的她鋒利尖銳,如此脆弱,又如此堅韌,她敢獨自站出來麵對這些,那麼她,就不需要他來攙扶。

在他不在的時候,她已經悄無聲息地長大了。讓他愛戀,又讓他惆悵。他曾經那麼想要為她打造一個世外桃源,讓她不需再承受一丁點俗世間的風浪痛苦,可如今看她這模樣,也許他從前所想都是錯的,她可以的,走出他精心設計的安樂窩,如今的她,更加耀眼奪目。

許久,張操開了口:“女郎有女郎的道理,我等亦有我等的道理,看起來彼此都難說服。但我有一言想要奉勸女郎,女郎留在這裡隻會令師祖名譽受損,女郎若是有孝心,就該早些離去,不使師祖煩憂才是。”

她令曾祖蒙羞了嗎?也許,但曾祖肯帶她來,就絕不會像他們一樣保持著這般鄙陋的見識。傅雲晚攥著拳:“曾祖若是也這麼想,就不會帶我過來。”

張操不為所動:“師祖宅心仁厚,所以不曾驅趕你,但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卻不能坐視不管,我這就去向師祖進言。”

“我已經來了。”堂外傳來顧玄素的聲音,他邁步走了進來,“方才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

“師祖。”眾弟子紛紛行禮,張操立刻就要上前,又被顧玄素止住,他深邃的目光慢慢看過眾人:“我既留下她,便是我的態度。你們若是不能夠認同,那便走吧,以後也不必再說是我門下。”

這分明是說,若是鄙棄傅雲晚,便要將其逐出門第。

堂中頓時鼓噪起來,眾弟子遲疑驚訝之時,張操已經雙膝跪下:“此事重大,還請師祖三思。”

“你們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顧玄素搖頭,“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你們的眼中就隻剩下貞潔二字嗎?”

“師祖,”張操素來固執,膝行著上前,“弟子們不能看著你老人家名譽受損,還請師祖三思!”

其他幾個弟子也都跪下了:“請師祖三思!”

顧玄素垂目:“我意已決。”

僵持喧嚷之中,突地響起清潤的玉石敲擊聲,傅雲晚抬眼,是謝旃。他不知什麼時候走去書案前,拔了頭上的白玉簪,輕輕敲擊桌上一方青玉硯台。

白玉青玉相擊,金石聲泠泠作響,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過去,謝旃放下玉簪,拿起案頭一壺新磨的墨汁。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緊緊盯著,就見他修長的手指握著墨壺,將墨汁倒進青玉硯中,潤澤的青玉立時變成黑色,謝旃抬眼:“墨染玉硯,此時俱黑。”

傅雲晚到這時候,模糊猜到了他的意圖,眼梢熱著,緊緊望住。他放下墨壺抬眼看她,風姿秀逸,渾不似塵世中人,讓她驀地想起數月之前,那時候她是那般愛戀著他,一聲聲喚他檀郎。

已經多久不曾這般喚過他了。物是人非,唯有曾經的絲絲縷縷,總在不經意時突然闖進心頭。

細微的水聲中,謝旃將墨汁倒去另一方硯台,又注水洗淨。方才漆黑的顏色又恢複了青玉原本煙潤霧染的潤青色,謝旃和緩的聲音娓娓說道:“潑去墨後,硯依舊是硯。”

他是在打禪機。南人文士多有此風,從身邊平凡事物中悟出禪機深意,再用直白簡單的言語點破題目。眼下雙方僵持,再鬨下去必是兩敗俱傷,所以他站出來,用文士們最習慣也最推崇的法子,潤物細無聲地化解紛爭。

傅雲晚沉沉地吐著氣。要無喜無憂,不勞心,才可安穩度過這最後十年,可他從來都是嘔心瀝血,從來都要為她,為彆人,為天下尋一個最周全的法子。他又如何能不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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