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公!傅雲晚喜出望外,急急起身:“大舅母,剡溪公是曾祖的朋友,曾祖請他過來為謝郎君診病,讓我見見他可以嗎?”
“你,”陶夫人猶豫著,到底搖頭,“既是大夫,你這身子怎麼瞞得住?我去看看吧。”
她起身離開,傅雲晚追在門口又停住,低著聲音央求:“大舅母,請你給謝郎君捎個信吧,他的病耽擱不得!”
陶夫人答應著離開,傅雲晚關上門,多時壓抑的心境突然生出無儘希望。她回來江東就是為了謝旃的病,如今剡溪公來了,假如他能醫好謝旃,那麼她是不是?
謝家彆業。
謝旃各處檢查一遍,確定都收拾得穩妥了,向劉止吩咐道:“你留下,挑些穩妥的人在這邊護衛。”
劉止答應著送他出門,四輪車罩下青紗,逶迤往宮城去。
謝旃閉目養神,思緒沉沉。
禦醫想儘辦法診治,可景元和的病情絲毫不曾有好轉,依舊不能行動不能說話,如今朝中政務全靠庾壽領著他們幾個百般維持,既要彌補景嘉先前頒下的亂令,又要清查東宮餘黨,況且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千頭萬緒都要打點,時常忙到三更也不能休息。
更讓他放心不下的是傅雲晚。雖然與顧家說好了成親,可一天不接她出來,就一天不能放心。這幾天趕著把彆業收拾好了,明天就能接她過來,可之後呢?此事母親還不知道,得儘快安排妥當,讓母親也能夠接受她。
還有,桓宣。
謝旃壓著眉,無聲輕歎。要告訴他嗎?
按理應該說的,那是他的骨肉。可他那個眼裡揉不下沙子的性子,若是知道了,隻怕立刻就要趕來帶走她。懷胎頭幾個月既不能長途跋涉,又不能情緒起落,如果他來了,這幾樣一個都少不了。
那麼,還是先瞞著,等胎像穩固?謝旃沉沉想著,心底最深處驀地響起另一個聲音:你真的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不肯告訴桓宣?真的不是存有私心?
眉頭一下子壓緊了,睜開眼,看見縫隙裡微微晃動的青紗。真的不是存有私心?真的隻是擔心她的身體?
多謀如他,一時也不能辨出心裡千般滋味。沉默地坐著,聽著車聲轆轆,碾過微微潮潤的地麵向前走去。
身後街角處,另一輛車從樹叢裡出來,荀媼隔著窗戶低聲向王夫人回稟道:“郎君這幾天都在這邊收拾,看樣子著急得很,我猜著是不是要接傅女過來?”
王夫人思忖著:“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要接她過來?”
“這幾天劉止也跟著忙亂,他肯定知道為什麼,可恨他隻聽郎君的,我怎麼問他都不肯說。”荀媼道,“所以我昨日悄悄往顧家打聽了一趟,這些天辦喪事傅女從頭到尾都不曾露麵,我猜著是不是顧家不想讓她出來丟臉,是不是顧家不想留她,所以攛掇郎君接她過來?”
隔著窗戶的縫隙,王夫人沉默地看著彆業。母子兩個劫後重逢,按理該比從前更多幾倍親近才是,可是這次謝旃回來明顯有許多事瞞著她。
比如他的病,她隻知道他傷了身體要長期服藥,具體如何他卻從不肯說。又比如傅雲晚,在鄴京時他寫信過來說要與傅
雲晚定親,那時候她心裡不很讚成,覺得兩個人身份不般配,然而他自幼沉穩周全,自己的事從來都有主張,她雖是母親也不好過多乾預,隻得同意了這門親事。
可如果傅雲晚真的與桓宣有什麼,難道還要娶進門?
荀媼還在說:“顧家也是,自家不想丟臉,難道就好推給我們?就是吃準了郎君心軟念舊,可著勁兒地欺負,夫人可不能由著他們擺布。”
是這個緣故嗎?傅雲晚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先前雖然顧家不說,但素日來往的府第誰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都已經默認了,怎麼又突然容不下,急著讓謝旃接走?隻怕還有彆的緣故。王夫人思忖著:“安排幾個精細的人在這邊盯著,弄清楚到底什麼緣故。”
車子悄悄離開,不多時劉止閃身出來,催馬往宮城的方向追去。
又過片刻,屋後另一條人影閃出來,在樹影裡幾個起落,看不見了。
範陽。
桓宣催馬奔出城門,耳邊回蕩著王澍的話:明公一身係著北地數十萬軍民的性命前程,千萬珍重。
烏騅四蹄飛騰,箭一般地踏上往南的大道,冷風吹著呼出的熱氣,迅速在眼睫上凝成一層冰花,心裡一團火卻燒得極熱。
他自然會珍重。這邊還有這麼多人等他回來,六鎮數十萬軍民都已跟著他踏上這條不歸路,他也絕不會因為一己之私拋下他們,使這麼多年嘔心瀝血創下的基業毀於一旦。
身後蹄聲雷動,淩越帶著一百豹隱緊緊追隨。這邊的事務他都做了安排,政務由王澍代領,軍務是虞進,再有馮異、張琨、顧冉幾人從旁輔助,這些人是心腹中的心腹,忠心耿耿亦且個個都能獨當一麵,有他們在,至少一個月裡可保無虞。至於豹隱,這支隊伍從創建之初就是為了哨探刺殺,著重培養的單兵作戰的能力,如今正好跟隨他去江東走一趟。
遠處道邊出現一帶戰亂中荒廢的房屋,淩越拍馬追了上來:“大將軍,晚間就能趕到河間,還是先改扮一下吧。”
桓宣勒馬,接過他遞來的包袱。他形貌雄偉很難隱藏,是以商量好了由淩越扮成商賈,他則扮成淩越的護衛,北人多有操此業者,如此就不容易引人懷疑。此時代國內亂,各處關卡門禁鬆弛,他們這些人又都在代國任職多年,各處關竅都懂,想來通過代國不成問題。
難的是進江東。和談雖成,但邊界查驗十分嚴格,更何況到了建康,他這樣明顯有彆於南人的容貌身形很難不受矚目,而謝旃,他到這時候還瞞著他,必定也會防著他去。
桓宣縱馬奔進廢屋,飛快地換了衣服,粘上假胡須,又戴上一頂氈帽。侍從遞過鏡子一照,已經變成個絡腮胡子的大漢,正是常見的北人護衛模樣,若非貼身親近的人,誰能知道就是桓大將軍?
淩越悄無聲息地進來:“剛收到消息,謝旃與顧家約好接娘子出去,籌備成親。”
握著鏡子的手猛地一攥,桓宣低頭,看見鏡子裡自己烈火熊熊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