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靜去了廣西之後, 在那邊一停留就是十年。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哪怕開國之初,朝廷是有正經女衛的存在, 也出過女將軍, 但在太祖之後,已經是將近一百年未曾有過女性官員了,尤其是在將領方麵。哪怕石靜是用自己的本事,在京城裡給自己打出來了一片天地,但是到廣西之後, 就是又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
自古以來,對女性官員將領的偏見,那就像是根植在男人的骨子裡的。
尤其是石靜的身體始終是纖細瘦長, 也不知道她吃那麼多的東西到底是吃在哪兒了,反正就這麼一個形象,讓人看著就覺得沒多少本事。所以自打進了軍營, 她就一直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
明麵上是正四品的將軍, 實際上, 她的命令, 下麵的士兵不願意聽從,就一個簡單的集合, 能拖拉到半個時辰之後。她的建議, 上麵的將領不願意聽, 甚至在開會的時候, 默契的將她扔在一邊, 彆的人都說完了,直接就解散了,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石靜也不著急, 不管她受不受看重,率先要做的,是先震懾自己的士兵,然後有屬於自己的親兵,這樣才能有勢力往上走,才能有說話的機會。
於是,不及時來集合的士兵,來吧,比劃比劃,你贏了,你想什麼時候來集合就什麼時候來。你若是輸了,那就不好意思了,按照軍規,遲到多少時間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挨板子吧。
一個月下來,屬於她的五百士兵全部被她打了一遍。然後,這些人就聽話了,說什麼時候集合就什麼時候集合,誰也不敢再拖拉了。
接下來石靜就開始往上挑戰,單挑,但凡四品以上的,她一天挑戰一個。
那些人倒是看不起石靜一個女人,不太想接受挑戰。但是沒辦法,不接受的話石靜根本就不聽,她說完挑戰的宣言之後,就直接動手了,不接招的人肯定是要挨打的。大男人要麵子,連挑戰都不太想接受,能接受自己在士兵麵前挨打?那就隻能是應戰了。
到這些人的時候,石靜是根本不留情的。她有很嚴格的時間安排,早上早操的時候挑戰兩個,中午訓練的時候挑戰兩個,下午排陣列兵的時候再來三個。晚上吃完飯了,總得找個樂子消消食兒是不是?再來三個。
彆看人數多,但大部分的,都是一炷香時間結束的。
十天時間,除了駐地大元帥,所有的將領,都被石靜給打趴下了。然後,得下麵士兵送稱號,打遍軍營無敵手。
人嘛,首先是站得高,這樣她張嘴的時候,下麵的人才會豎起來耳朵聽。石靜將所有的將領都給打敗之後,哪怕他們還是覺得女人做不得將軍,但至少在開會的時候,這些個手下敗將礙於麵子問題,會給石靜一個開口的機會了。
隻要得了這機會,石靜的局麵就算是打開了。她也不急躁,反正人生那麼長,她現下才二十來歲,著急什麼呢?
石靜到這時候,才體會到了權利的樂趣。於是,乾脆也早早的對外宣布,這輩子是絕不會成親的,誰想要來求娶,那也行,隻要打敗她就可以。
一開始也有不少人是衝著石靜的身份來的,四品武將啊,這就是尋常男人,熬個十來年也不一定能熬得上去。現在,隻要一個婚姻,就能將自家門楣給抬高,這至少能讓男人少奮鬥十年呢。
但是,有一見麵就被石靜給扔出去的。有會點兒花拳繡腿,但沒展示兩下,就被石靜給踹出去的。有仗著自己會點兒功夫來求娶的,可在石靜手下也撐不到一炷香時間。
再然後,石靜又得了新的外號——母大蟲。
這個外號是時韻是先聽說的,她拿來問石靜,若是石靜不喜歡,回頭就抓幾個嚼舌根的嚴懲一番,雖說是不能完全消除,但至少不要當著石靜的麵兒說。
可石靜搖搖頭:“並不用在意,被叫母大蟲也不是什麼壞事兒,好歹說明我比他們強,那老虎還是山中霸王呢,咱們現下也是在群山之中,若是能做到稱王稱霸,也算是做的很不錯了。”
既然石靜不在意,時韻也不管了。於是這外號傳的越來越廣,最後甚至都傳到瑤族那邊去了。彆說,還真震懾住了瑤族那邊——前提是瑤族的統領被石靜抓到過一次,心有餘悸了這是。
時間一年年過去,隨著石靜的功勞越來越多,她的官位也越來越高,在她坐上三品將軍的位置的時候,果然石明誌被這吏部尚書找去談話了。隨後,石明誌就上了折子,說自己身體不舒服,不能為皇上效勞了。
皇上挽留了兩三次,就很乾脆的讓吏部批準了石明誌的請辭。
石明誌鬱鬱不得誌,畢竟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前程官位了。成也時韻姐妹倆,現在是敗也時韻姐妹倆。他也時常會想,若是當年,沒有將這姐妹倆丟在鄉下不聞不問,那是不是現在情況就不一樣了呢?
但是,誰也給不了他答案。
鑽了牛角尖的石明誌沒能撐多長時間,在石靜三十八歲的時候,因著石靜再一次升官,硬生生將自己給氣死了。
石靜隨後得了聖旨,率兵前往邊疆去了。
時韻是四十歲那年沒的,就算是這後麵幾十年,她有好好的修身養性,也有好好的吃藥調養,但年少時候毀掉的根基,卻是再也彌補不得的。
她一直強撐著等到石靜大勝的消息,然後才耗儘了精力一樣,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等石靜趕回來,時韻已經快連神智都沒了,但她不敢放鬆,她生怕自己忽然走了,石靜會受不住。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一開始是衝著石靜的金手指來的。但是石靜憨憨傻傻卻偏偏又將這個妹妹當成心頭寶,姐妹兩個互相扶持,互相依靠,這麼些年下來,她是真的心疼憐惜石靜的。
“你需得好好活著,不能因著我,就毀掉自己的前程……你也知道,我費了很大精力,才為你想的前程,你若是浪費了,毀掉了,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時韻抓著石靜的手惡狠狠的交代:“你要好好活著才行,我們是雙胞胎,你活著,那我也活著,你若是死了,我們姐妹,可就真的全死了。所以,一定得好好活著,知道嗎?”
“記住我和你說的話,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石靜使勁點頭,抓著時韻的手腕,那眼淚都停不住:“我聽你的,我全聽你的,你再多等等好不好?再給我幾年時間,好不好?”
時韻搖頭:“怕是不行了,我原本是想早點兒走的。你也不用傷心,我就算是走了,但也不是徹底消失了,我能在彆的地方看著你,你過得好,我會很開心,你過得不好,我會罵你。”
石靜這才問道:“真的?你能看見我?”
時韻開始察覺到有些不太對了,她疑惑的看石靜。石靜始終是不能拒絕時韻的,就像是她早些年的時候說的,但凡時韻說的,她總要做到。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妹妹了,我妹妹……不是這樣的……她膽小,她沒有這麼聰明……她是不是,真的被餓死了?”石靜問道,時韻停頓了一下,並未隱瞞:“是,在你腦袋被砸破之前,她就已經……”
“我知道的,我其實都知道。我看著她……”她回過屋子,見到的就是沒了呼吸的妹妹。後來,時韻來了,她看見妹妹的胸膛詭異的重新開始起伏,但那會兒,她已經想不到彆的了,她也不害怕,她就隻欺騙自己,妹妹還活著,剛才隻是閉過氣了。
再後來,時韻帶著她從石家莊離開,又帶著她從人販子手裡逃脫。她就想,這個不是妹妹也無所謂了,這樣的勇敢聰慧,怕也是妹妹所向往的吧?
她隻要守住了妹妹的身體,若是妹妹願意回來,她學了這一身本事,也能護住妹妹了。若是妹妹不回來,那眼前這個,就是她親妹妹。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她從一開始的護著妹妹的身體,想看看活在妹妹身體裡的到底是誰的想法,慢慢的變成了這個也是親妹妹,肯定是親娘生孩子的時候,忘記給這個妹妹準備身體了,所以她們兩個,隻能共用一個。
那個死了,這個就活過來了。來來回回,全都是她的親妹妹。
可現在,連這個也是要死了嗎?她兩個妹妹,一個都留不住嗎?
時韻臉上有些複雜,她一開始是真當石靜是個傻子的,傻乎乎憨彪彪,什麼都不知道隻會跟在自己後麵做事兒的。卻沒想到,石靜也不是天生的傻的。但是,她的真誠和聽話,卻是從一開始就是真的。
否則,她絕不會護著這傻子二十多年。
時韻是絕不會承認,她也是有看走眼的時候的。
但也不知道怎麼的,時韻就忽然覺得,心裡有些輕鬆。她從進入這個世界就一直是在想,她的任務是要如何完成的,是隻能殺人奪寶嗎?那她和修真小說裡的那種反派有什麼區彆?
她不殺石靜,一來是因為石靜真的傻,除了她就沒有彆的依靠了,她時韻要是不護著,石靜早被人拆骨頭吃掉了。二來也是想看看,她還有沒有彆的辦法完成任務。若是真的完不成,又有什麼後果。
最最最重要的,時韻想守著自己的底線。前麵兩個,都算她的反擊,是那兩個金手指的擁有者先想要殺她,她才會反殺。可石靜,並未對時韻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
她不光不會傷害時韻,還總護著。總將時韻的話當聖旨,不折不扣的去完成。
這個底線,時韻想守住。
現下看來,她果然是守住了自己的道德,自己的人品,自己的底線。
“你妹妹……”時韻開口,石靜立馬打斷她的話:“我們三妹。”
“好,三妹她已經投胎了。”時韻說道,略有些吃力,大約是心弦鬆了,她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耗費完生命了,身體都開始感覺到有些輕飄飄了。為防止說不完,她加快了語速:“她自己自願,將身體給我的,我用了她的身體,就要幫她完成她的心願,她的心願就是保護你,照顧你,讓你從石老太手裡逃出來。我答應她了,然後看著她去投胎的。”
石靜怔愣了一下,眼淚掉的更凶了:“三妹怎麼……這麼傻,我……”
可她要是不傻,這個妹妹也不會來。一時之間,石靜都有些為難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時韻也不讓她為難:“好了,你好好的,她的心願和我的心願,也就算是完成了。切記,你自己有本事,才能立得住。千萬不可靠男人,我知道皇上……”
現下的皇上已經是三皇子了,十年前,先皇過世,三皇子素來不聲不響,十分低調,卻沒想到,傳位的聖旨上,竟然寫的是三皇子的名字。
大皇子因著江南貪汙案,被皇上斥責之後下令圈禁。二皇子隨後因為太過於得意張揚,被人算計從馬匹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也被排除了。
五皇子雖然是嫡出,但因著最後被查出這二皇子的事兒是他的手筆,也就被先皇給斥責之後圈禁了。
三皇子為人低調嚴謹,辦差認真,先皇選來選去,隻覺得這個最好,於是就定了下來。臨死之前,叫了大臣們進宮宣讀了這繼位的聖旨。
有這麼一出,三皇子繼位的事兒就沒人能指摘什麼了。三皇子登基很順利,但這位三皇子也不知道是腦袋被門夾了還是如何,竟是喜歡上了石靜。
時韻聽說之後就很是鄙視了一下這位三皇子——有妻有妾,竟還敢對彆的女人說喜歡?簡直就是人渣中的人渣啊。
石靜都有些無語:“納妾這不都是很常見的事兒嗎?”
京城裡有名的恩愛夫妻,那府裡不也有一兩個侍妾的嗎?女人總有不舒服的時候,那男人總不能一直憋著吧?
時韻這才發現自己竟是疏忽了這方麵對石靜的教導,於是那一兩年,她可是沒少說給石靜普及什麼叫真愛——必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多一個都擠得慌。
人的心就那麼大,若是站的人多了,是不是就要掉下來幾個才夠位置了?那掉下來的會是誰?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你的。
再者,君王的喜歡就更是不能信了。
嚇的石靜是拚命發誓自己不會丟掉權利進宮,更不會嫁人。
這會兒時韻一提起來,石靜就條件反射一樣,立馬伸手發誓:“你放心,我這輩子,就算是去死,我都絕不會嫁人的,更不會入宮給皇上做姨娘。”
時韻這才安心,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要叮囑了,她眼前都開始有些發白了,她張張嘴,卻是有些發不出聲音來了。
再之後,就隻覺得一片白光攏來,隨即她就飄起來了。
石靜是眼看著時韻沒了呼吸的,就好像上一次,這個身體也是這樣,忽然就停止了呼吸,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身體還是溫熱的,手也是柔軟的,但偏偏,胸口是一點兒起伏也沒有了。
“妹妹!”石靜心口大痛,她喊了一聲,隨即眼前一黑,就撲在了時韻的身體上。
再次醒來的時候,時韻已經換上了壽衣——是石蕊做的,石蕊前兩年知道時韻身體不好,就從京城趕過來了。
“你彆傷心了,之前你們不是說好了嗎?你要好好的,她才能放心,你若是這樣,她怕是也不能安心。”石蕊守在棺材前麵,將紙錢一張張的挑開放在火盆裡,她早些年是成親了的,但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親生的父母找上門,將她曾經被賣給人販子的事情給抖擻出去了。
那兩個老不休,為的是要錢,但是石蕊一毛不拔,他們就要這樣毀掉石蕊。
哪怕時韻出麵說,第一時間就買下了石蕊,這些年也是並未簽賣身契,隻將石蕊當親姐妹看的,但那夫家還是有些……變了些態度,對石蕊有些怠慢輕視起來,甚至還給石蕊的親生孩子說,他們的母親是個做丫鬟的,是出身低賤之類的話。
被石蕊親耳聽見過一次,石蕊被時韻被教導的也是十分果斷的。當即就提出了和離,孩子她一個不要,因為在他們的祖母教導他們說自己的母親出身低賤的時候,這兩個孩子,誰也沒反駁。
反正,孩子留在親生的父親身邊,也才更能體會,誰才是對他們最好的。
隨後石蕊就是專心幫時韻打理生意,時韻就將各項生意的利潤,分了六成給石蕊。
這些年,雖然不是親姐妹,但勝似親姐妹。
“我……”石靜張張嘴,說了一個字,但接下來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說不傷心,那心裡像是挖空了一樣的感覺,疼的她想撞死在時韻的棺材上。說傷心吧,可時韻說了,讓她好好的活著呢。
好一會兒,石靜才喃喃的說道:“我還沒來得及問你的名字呢。”
石蕊沒聽清楚,轉頭問道:“什麼?”
石靜停頓了一下:“你總不好和三妹一個名字,我總聽你說,時韻時韻,和石雲是不一樣的,所以,你是叫時韻?”
她仔細的在腦袋裡思索,看時韻在寫字的時候,讀書的時候,自稱的時候,用的是什麼樣的音調,提筆的時候又是下意識的會寫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