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要嫁人了。
她跪在陳姨媽跟前哭得臉上都是淚, 嘴上說著感謝的話。
她未婚夫名喚馮初一,是忠州人士,聽說他本家是當地的土司,大小也算個土皇帝, 不過馮初一是跟著老娘過的, 打小死了爹族裡也不怎麼管他, 他一直在外頭闖蕩,混到二十歲在衙門弄了個守庫的活,日子過得也美滋滋的, 就是找不到媳婦兒。
馮初一不是本地人, 在城裡沒房子, 親娘二十四歲死了丈夫, 立誌要守寡帶兒子用發簪把臉劃得稀耙爛, 活脫脫一個母夜叉, 大男人看了都尿褲子。
小媳婦兒嫁人, 七分嫁婆婆三分嫁漢子,日子怎麼過得?
瞧上馮初一的, 都說讓他把娘送回老家, 馮母眼紗遮麵賣了二十年餛飩拉拔大兒子, 兒子大了怎麼會不要她?
馮初一就這麼耽擱到二十五,他為人沉穩常給上峰跑腿,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寧宣。
馮初一提著果子糕點來寧家那天,段圓圓讓小五躲在屏風後頭瞧。
馮初一長得有些黑, 高鼻梁深眼眶,瞧著很精神,體格比尋常男人都高些。
婆子丫頭都說他要是打媳婦,一巴掌就能打得人耳聾。
小五回屋坐著不出聲, 想著這男人還算有孝心,有孝心的男人總比無情的男人好。
再說這是大哥給她選的丈夫,要是他不想自己嫁給馮初一,做什麼費心費力地來辦這件事?
小五還是答應了,馮初一靠著寧家吃飯,隻要大哥不倒,她就不怕。
陳姨媽和段圓圓也沒想到寧宣會插手兩個姑娘的婚事,心裡都奇怪極了,寧宣也沒說為什麼,隻是讓她們把小五的嫁妝備得厚一些。
段圓圓琢磨著裡頭有事,寧宣嘴巴比蚌殼還緊,隻說自己不會虧待這兩個妹妹,她問不出來,隻能一頭霧水地給小五備嫁妝。
再過五天,馮家就要來接人了。
段圓圓拿著嫁妝單子問小五夠不夠。
八百兩銀子,二十四抬嫁妝,一身妝花緞大袖子衣服,四身花紋不同的四季錦大裙子,兩個嬤嬤兩個丫頭,還有個專門做針線的娘子跟著過去。
零零總總算下來也要三四千兩銀子,東西在在寧家族裡比也不磕磣。
小五看著單子哭著磕頭,心裡感激陳姨媽和段圓圓,不管裡頭有沒有鬼,錢都是實打實的,這些年的照顧也是真的。但在小五心底,自己的親人仍然隻有小七一個。
小七是個傻大姐!成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十三歲了還肥嘟嘟的。
小五不放心,她想把小七一起帶走,等要成親了再讓她回來從寧家發嫁。
她話剛要出口,段圓圓道:“你嫁過去有個什麼記得跟家裡寫信,我就派人把你接回來小住,等他們服軟再讓你回去。”
小七垂下眼,是了,是了,她怎麼忘了自己是嫁人不是去享福?知人知麵不知心,男人究竟如何,嫁過去才知道。
還是等她站穩腳跟再說這個罷。
小五捏著單子笑:“有這麼些東西還活不好,天王老子來了也要指著人說這個女的要嫁八次人。”
陳姨媽笑:“先照著這個給你裝,中途要是還有什麼缺的你再說。”想了下她又開口:“你要成親,也跟你娘說一聲,過幾日在院子裡好好給她做幾場法事。”
“太太——”小五膝行到陳姨媽腳邊,叫了這一聲哭得連鼻涕都下來了,最後站都站不穩,還是丫頭把她扶著回去的。
陳姨媽心裡還藏了一樁事,送走小五,她跟段圓圓為難道:“要不要讓那東西回來一趟?”
這都過去六年了,誰曉得他是死是活?
陳姨媽有時候想問兩句又覺得大喜的日子提了晦氣,等晦氣的時候她提起來想對衝一下吧,寧宣隻是含糊地說人還在。
一口氣是在,活跳跳也是在。陳姨媽腦子裡跟唱戲似的,也不知道腦補了什麼背過人還偷摸跟趙嬤嬤歎:“墳頭草可能都三米了。”
如今小五要出嫁,該哭墳還是該吃席總得有個章程在啊。
段圓圓意會那東西是誰,回頭就問寧宣:“小五嫁人,要不要讓她去那頭磕個頭?”
大姑娘嫁人娘老子活著卻不露麵明擺著告訴人寧家不重視這個姑娘,再多錢也買不來舒心日子過。
寧宣聽她說“那個人”還皺了一下眉,思索片刻道:“他病著不好動身,小五嫁人要回忠州,路上要過那山頭,讓她過去磕兩個頭儘儘孝心,回頭我再跟馮兄弟打個招呼。”
這就是寧老爺即死也不能回家的意思了。
段圓圓心口大石總算挪開了,又覺得這老雜毛當真命大,熬了這麼多年都沒斷氣。
第二天下午,段圓圓讓人把小五叫過來跟她說了這事。
小五一點兒也不在意,她也以為那頭早死了,大哥沒說是想留著他老漢的事做點文章。
原來還活跳跳的啊?
小五:“我都聽嫂嫂和大哥的話。”
喜樂響了起來。
小五拜彆嫡母兄嫂和妹妹話彆以後上了花轎吹吹打打地走了。
穿著喜服的馮初一在前頭騎著馬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娶上寧宣的妹妹,寧宣還這麼看中他,說要在老家給他謀個差事,讓他衣錦還鄉。
馮初一心頭明白,知道自己這都能算半入贅了,他對著小五是挺不起腰杆子的。
一路上馮初一都很關心小五,路過飯館還讓婆子給她買了一碗葷豆花在轎子裡慢慢吃。
小五小口小口地咬著裡頭軟爛的小酥肉想,離了寧家馮初一還斯斯文文的,看來他不是個打女人的壞人。小五懸著的心放了一小半下來,剩下的多半還得看那個婆婆,要是她愛纏兒子,馮初一又聽他的話就壞了。
走了兩三天,轎子停到了一座小山頭,婆子扶著小五進去。
宅子裡早得了消息,到處都布置得熱熱鬨鬨的,丫頭婆子知道這個是寧家出嫁的姑娘都熱情得不得了。
寧老爺被人扶著坐在椅子上,兩個老姐姐跟門神似的一人一邊守著他,寧老爺頭軟軟地低著,被人扶著才能坐起來,他渾身軟得像條蟲子。
馮初一瞧著也不奇怪,城裡誰不知道寧老爺身子骨壞了在這修身養性?寧家給他找了三個聲名遠揚的神醫都沒把人治好。
看這情況,人是早就不成了,全靠錢吊命啊。
寧家大少爺果然是個孝子,這麼多年也不知燒了多少錢進去。
馮初一跪在寧老爺跟前道:“爹,以後我會好好對小五,你放心罷。”
寧老爺沒有說話,背後紮著續命的針。
小五蓋著紅蓋頭,看不清前頭有什麼人,隻看得見三雙腳,四隻紅色的繡花鞋頭尖尖的,中間夾著一雙黑色錦鞋。
黑色的那個,就是寧老爺,小五認得出來。
喜婆在一邊笑:“一叩首——”
他竟然還敢活著!
小五把頭貼到冰冷的地麵上,瞪圓了眼睛想。
三個月後,小五回來了。
梳著婦人頭,整個人淩厲了不少,以前那個溫柔靦腆的姑娘徹底不見了,她像一把出鞘的寶劍。
陳姨媽拉著她問那頭怎麼樣。
小五笑眯眯地道:“好得很!”
過了會兒跟過去的丫頭才跟段圓圓和陳姨媽說,好個錘子!
馮母擔心小五嫁妝多要爬到她和兒子頭上,小五人一過去,馮母就有下馬威說她都沒有這麼多丫頭婆子,小五用這麼多不像話。
再說馮家窮是窮,可從來不花媳婦的錢!
這話說到馮初一心坎上,但他又怕新媳婦不高興,始終沒接話。
可他也沒反對!
小五在宅子裡什麼沒見過,這些手段跟奶娃娃差不多,有丫頭不使給婆家當牛做馬,不去死了算了。
小五說現在送回去怕大哥生氣,怎麼也留人過個年吧?
接著幾個丫頭婆子在家拚了命伺候馮初一,熱湯麵好衣服,累了回家手都不用伸人澡就洗完了。
馮初一在外頭每日都累成狗,回家躺著就鼾聲如雷,家裡的錢他也不拿著,明麵上看著都給娘,背後還能變出一樣的交給小五。
小五回回都眼淚巴巴地說苦了爺了。
溫香軟玉地過了兩個多月神仙日子,幾個丫頭收拾東西準備回寧家,連著好幾天都沒伺候他,上灶的也換成了小五。
沒幾天小五手就粗了,馮母說這才像個女人樣,又拉著兒子說周圍的媳婦誰不是這麼過的?
馮初一瞧著娘枯樹皮似的手嚇了一跳,想著娘的話,回屋眼睛就溜到丫頭婆子手上,——通通都又粗又大,外頭那些媳婦的手比她們還粗。
小五手嫩得跟水蔥似的也會變成這樣?馮初一不習慣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馮初一叫住人道:“留下吧,也是大哥的心意。”
小五這下知道怎麼收拾馮初一了,喜歡她顏色好啊,沒問題,她還怕他不肯享受呢!
這麼過了三個月,馮母成了錦衣玉食的馮太太,她終於也不折騰了。
大獲全勝的小五笑盈盈地榮歸故裡。
小五再也沒想過把小七接過去住的事,隻是告訴她要好好孝敬陳姨媽。
小七抱著她不撒手,哭著喊著道:“姐姐我舍不得你啊。”
小五道:“等你嫁過來咱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小七的親事也定了,兩姐妹的夫婿沾親帶故,家離得也近,一年總能找到由頭走動。
小五道:“我倒寧願你一輩子在寧家不嫁。”
婆家和娘家的區彆這回她算徹底知道了,嫁人過的就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什麼都得看婆婆臉色。
小五在寧家隻住了兩天,段圓圓還想多留她住幾天,小五說:“家裡事情多,要是回去遲了,又要說我瓜戀。”
段圓圓聽著怪心酸的,也是物傷其類,她和陳姨媽哪個不是這樣?
隻有瓜戀籽,哪有籽戀瓜?
父母是籽,女兒是瓜。說媒的人介紹姑娘都得說——這個姑娘絕不瓜戀。
一路上小五都在琢磨在娘家聽到的話。
大哥竟然琢磨想辭官!
她想,這有什麼為難的?爹死了丁憂啊!
想到這,小五掀開簾子對車夫說:“先不回家,我去瞧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