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那個插曲, 導致柏栩川一整天都有點心虛。
見了影後心虛,見了工作人員心虛,見了賀衍之……更心虛。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個什麼勁。
他又不是故意跑到前輩床上去的!他是太累了!太累了好嗎?
走錯樓層而已。
至於為什麼那麼巧,他也不知道啊……
這種心虛,充分地體現在了中午吃飯的時候。
劇組發盒飯, 所有人除了黎惠的都比較豐盛。影後剛修完產假,正瘋狂減肥,眼下拿著一份特彆素的盒飯, 一雙眼睛老往旁邊柏栩川盒飯裡瞟。
柏栩川不知道她是在看盒飯, 還以為她是在看自己, 一時緊張背挺得筆直,滿腦子瘋狂思考如果她問早上的事該怎麼解釋。
筷子夾啊夾,夾起一大塊牛肉,結果手一抖, 掉在了桌上。
黎惠一愣,眼神頓時嚴肅了。
浪費食物的行為, 就算是大帥哥也……
嗯,看了眼魂不守舍的柏栩川。
這種程度的就原諒他吧。
但是影後沉默的氣場逐漸讓柏栩川更坐立不安了。
這種不安, 在賀衍之端著盒飯過來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賀衍之神態自若地在柏栩川身邊的位置坐下了,他跟黎惠很熟, 倆人對視一眼, 就算打了招呼。
柏栩川能感覺到黎惠探究的目光正在自己和賀衍之身上來回掃著, 於是他放下筷子, 對影後露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吃好了, 兩位慢慢吃。”
賀衍之和黎惠定睛一看,他分明隻吃了不到一半。
賀衍之皺眉:“你就吃這麼點,體力跟得上麼。”
柏栩川:“……我體力很好的,真的很好。”
救命,他真的無力應付影後小姐姐探究的眼神。
尤其是她那眼神,在聽到“體力”兩個字之後,好像更奇怪了。
待柏栩川走遠,賀衍之目光從他背影移向麵前又開始盯他盒飯的影後。
“所以,你是餓了?”
黎惠忙不迭點點頭,眼睛朝後掃了眼,見兩個助理都沒注意,趕快壓低了聲音:“就那牛肉,快給我兩塊。”
……
聰慧如柏栩川,由於莫名心虛,從而不曾知曉,影後對他行注目禮,其實是為了他碗裡的牛肉。
*
下午拍水上戲。
初二,學校郊遊,沉星教女孩遊泳,沈河為了吸引他注意,故意假裝溺水,不料遊遠了之後卻真的抽筋了,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戲裡沉星沒有及時發現沈河溺水,後來雖然他把人救上來了,自己非常自責,因為這件事和那個女孩漸行漸遠。
水中戲非常消耗體力,柏栩川不敢怠慢,充分熱身之後才下的水。
好在拍戲的時間在夏天,下水時感覺很舒適,身體適應水之後更不會感覺冷。
但是拍攝起來十分費勁,他要自己遊很長一段距離,雖然救生員就在近前,那種人在水中的心理隔離感總是逐漸增強——
到第四條時,他幾乎懷疑自己真的要溺水了。
每一遍中間都有休息的時間,理論上不會出現體力消耗殆儘的情況,但也許昨天夜裡沒有睡足,那種力不從心感越來越強烈。
但是其他人並看不出來他有什麼不同。
導演全神貫注盯著鏡頭,他覺得這一遍的表現力最強,攝影師也都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十,九,八,……
正在河邊教女生遊泳的沉星再度在人群中眯眼尋找沈河,這次卻沒看到他人影。
“小河呢?”他問從河中間遊回來的男生,“他在水裡還在岸上。”
男生回頭望了望:“剛還看到他了,往6區那邊去了,我叫他彆遊那麼遠,他還衝我揮手。看上去倒是沒事……”
沉星聽到“6區”,眼神瞬間不對了,他往那個方向遙遙望去,隻能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
那是沈河嗎?
他想喊人遊回來,可是沈河距離河邊已經很遠了。
沉星隻丟下一句“我去找他”,就跳進了水中。
銀色的遊魚破開水麵,直到找到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少年。
六,五,四……
賀衍之眼睛望著柏栩川身影的方向,心裡突然一跳,有種不好的感覺。
“我去找他。”
他一個猛子紮進水底,向水中央夠去。
非秦在鏡頭前懊惱地拍了一下頭。
賀衍之怎麼會搶節奏?就快了這幾秒,把他想要的節奏全打亂了!
本來最好的一條,這麼一毀,那小孩又要再吃一次苦。
這行為太冒失了。
*
他的身體開始發沉,遊已經遊不動了,想要求救卻不能控製身體,幾秒後大腦開始發蒙放空……眼前是大大的氣泡和天空,手腳無處借力。
曾經也有過在泳池裡抽筋的經曆,但那和在河裡完全不一樣。柏栩川祈禱著攝影師發現自己的異常,可是也許是他前幾遍的表現太好,竟然沒有人看出來他現在不是在演。
小腿抽筋使不上勁,腳無力地空蹬,身子控製不住的下沉,驚懼和痛苦不斷傳來,柏栩川第一次產生了“也許真的會死”的念頭。
他聽過彆人敘說溺水的經曆,也許再過一會就會失去意識了。那在水中浮浮沉沉沒有借力的感覺太過可怕,喝了好幾口水之後身子更加往下沉。
總該發現我了吧?
攝影師大哥,救生員大哥,你們不是擺設啊。難道是我演技太優越了嗎,以至於你們到現在還覺得我在演戲。
……
終於有可以抓住的東西,迷迷糊糊中他用僅剩的意誌死死扣住他的浮木,求生的本能爆發出來,讓他用儘了最後的力氣。
有人將他托出水麵,讓他的腦袋歪向一邊。水不斷從嘴角流出來,腦子嗡嗡的,眼前有重影。
柏栩川低低地嗆咳著,許多雙手終於向他伸來,一直到被送到岸上,他還是暈暈乎乎的。
三分鐘後,他終於能接觸到堅實的陸地,一直托著他的男人臉色極其難看,想要把人交給更專業的救生者,但柏栩川發白的手指仍然死死扣著他的臂膀,不肯讓他離開,仿佛他就是唯一的依仗。
導演緊皺著眉頭,他已經看出了不對,正想叫停,可是接下來的卻出乎他意料。
在鏡頭看不到的地方,清醒了一點的柏栩川用口型向賀衍之示意:
“演完。”
把這條演完,因為他沒法再來一次了。不單單是今天,可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會對水產生恐懼,沒法再接著演。
而他知道導演對鏡頭的要求有多麼吹毛求疵,他努力了這麼久,如果不能用,不是更可惜嗎?
反正現在已經安全了……
賀衍之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著,他正對著柏栩川的目光,也正對著鏡頭。
柏栩川現在看起來非常狼狽,臉色蒼白,頭發亂糟糟濕漉漉貼在臉側,一直在不停地咳嗽。他剛剛嗆了水,小腿還在抽筋,疼得有些忍不了,那眼中的神情根本不是能演出來的。
溺水者被平放在地上,接著嘴唇被施救者手指擠開,托著他的下巴,手指探進去,把嗆的水引出來。
柏栩川並沒有喝太多水,但他腦子沉沉的,懷疑這就是傳說中的腦子進水。迷迷瞪瞪中他眼睛瞟了眼神情嚴肅的賀衍之,對方動作雖然利索,但能感覺到他的焦灼和惱火。
兩人身上的水滲進沙土裡,然後他被扶起來,反趴在賀衍之膝蓋上,控出剩餘的積水。
這套步驟他們之前已經重複過三遍,做起來熟練無比,但兩人的情緒都太不一樣了。柏栩川是真從死亡線邊走了一遭,整個人虛到動不得,賀衍之強行壓抑著情緒,調動著所有的職業素養。
“小河,小河。”他一遍遍叫著微微顫著眼皮,看上去意識不清的男孩,心裡卻是在叫“小川”。
賀衍之探手抓住柏栩川的手腕,摸著脈搏還在穩穩跳著,緊繃的心終於放鬆了一線。
非秦愣愣看著賀衍之又做出劇本上沒有的動作,卻沒有再說什麼。他也隱約察覺小柏剛剛可能是真出了什麼事,心裡慚愧愧悔交加,又分外擔心,同時卻又被他們兩人此時呈現出來的奇妙化學反應震撼到。
這是一條令他挑不出一點問題的“表演”。
賀衍之抱著從死亡線上掙紮一圈的男孩,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俯身去聽他的心跳。
柏栩川感覺著那陣頭痛慢慢緩解,終於能喘口氣:“師哥……”
隻張著口型,聲音發不出來,但賀衍之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小河!”
沉星幾乎痛哭起來,剛剛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沈河要死了。
他的兄弟,他的小兄弟,從小跟著他,誰都不信隻信他的小孩,要是沒有了,那該怎麼辦。
……
“cut!”
這條拍完,工作人員急急圍上來,給兩個演員乾毛巾、熱薑茶,即使是這個天,在水裡泡久了也會冷,何況兩個人都經曆了太強烈的情緒,現在都有點緩不過來。
賀衍之搖頭,不要工作人員近身。現場的急救人員圍攏過來給柏栩川做檢查,柏栩川被扶上了急救車,醫護人員勒令他必須休息一整天。
柏栩川坐在車裡,被送回酒店,轉過頭去看後麵,隻見賀衍之還立在原地,靜默冷淡的站著,周圍的人好像都不敢靠近他。
其實,他能明白為什麼,剛才上岸後就感覺到了賀衍之情緒不對勁,他好像……不是在演。
柏栩川收回目光,兩個女性醫生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不斷問他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擔心的樣子非常真情實感了。
剛剛非秦也跑過來看他,挺高冷一導演足足道了五分鐘的歉,眼神也是這樣式的。
想到自己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心裡還在發涼。
斂下眼眸,彆說再拍一條了,短時間內他都不想看到水麵。
……會做噩夢嗎?
*
會。
夢裡那種失重的感覺太真實了,他在水裡浮浮沉沉抓不到東西,反複嗆水的感覺太過可怕,而且這一次,沒有人再抓住他了……
柏栩川汗淋淋地從夢裡驚醒,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他掙紮地很厲害,枕頭被子都掉到了床下,額頭上濕涔涔的,被空調涼風一吹,有點發暈。
起身把空調先關了,拉開窗縫,喝了兩大口水冷靜冷靜,然後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十一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