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街頭, 有個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店,店鋪上麵掛著一塊木匾,上麵寫著:“國營張記糖葫蘆店”。
一個身形乾瘦的小老頭, 坐在店鋪前的石頭墩子上, 懷裡抱著一個稻草捆綁的木棍,上頭的稻草插滿山楂做的糖葫蘆, 每串糖葫蘆用一根細長竹簽插著,上麵串著七八個掛著糖霜的山楂,糖霜在陽光底下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糖葫蘆甜味, 老頭的麵前擠了好幾個小孩,都拉著大人的手,吵著要吃糖葫蘆。
有經濟寬裕的大人,二話不說就給孩子買一串。
也有條件不大好的大人,扯著哭鬨不止的孩子,罵罵咧咧:“買啥買,一串糖葫蘆小的賣兩分錢, 大的賣五分錢一串, 都能買兩斤鹹菜, 吃上一個月了。你一天到晚吃吃吃,咋不饞死你咧!”
蘇曼拉著麗麗默默排在小孩們的後麵,心想,她果然是在後世過慣了好日子, 竟然覺得五分錢一大串的糖葫蘆物價便宜的不得了。
要知道在後世, 一串糖葫蘆少則五塊錢,多則十幾二三十塊錢一串的都有,貴的感覺自己吃了都能升仙。
對於這個年代, 生活在底層的普通老百姓來說,一串糖葫蘆是家庭無法負擔的東西,一個小孩遙不可及的夢。
蘇曼開始反思,她是不是花錢太過大手大腳,穿越過來到現在,她從沒體現過窮苦人家那種貧困潦倒的生活,感覺自己現在越來越像原主那樣花錢沒個節製。
這可不行,她可不想當月光族,她還想著存錢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以後花錢要有個計算,可不能再這麼胡亂花錢了。
前麵的人買完糖葫蘆走了,到蘇曼兩人的時候,麗麗很懂事的說:“嬸嬸,給我買一串小的糖葫蘆就可以了,我不是很喜歡吃糖葫蘆,您給弟弟們買大串的吧。”
“淨瞎說,有哪個小孩不喜歡吃糖葫蘆的。”蘇曼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先前嬸嬸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嬸嬸說過,不必委屈自己,過分聽話懂事,嬸嬸知道你心疼嬸嬸花了太多錢,可嬸嬸花都花了,也不差你那一點。你放心吃吧,一串糖葫蘆而已,嬸嬸買得起。”
她說著,從兜裡拿出六毛錢出來,讓大爺給她十二串大串的糖葫蘆,給徐家人每人都買了一串。
她的觀念,生活再苦,也不能光顧著孩子,苦了自己。小孩子有的,他們大人也要有。
賣糖葫蘆的張大爺一看她買這麼多串,笑眯了眼,拿油紙袋給她裝好暫時不吃的糖葫蘆,還贈送一串小的糖葫蘆。
蘇曼反手就把那串糖葫蘆拿給麗麗吃,臨走前好奇的問一句:“大爺,我看以前賣糖葫蘆的人都是抱著大棒在街頭巷尾轉悠著賣,您咋在這裡開個店麵賣?”
“時候不景氣,沒辦法啊。”張大爺歎氣,“我上個月接到縣裡農商部的通知,說上麵不允許私自營生了,要再在大街小巷賣,抓住我就得坐牢。那些乾部還說我想繼續賣,就得開國營鋪子,收入上交國家,國家再給我發工資。我賣了大輩子的糖葫蘆,總不能丟下這門手藝,隻能按照農商部的要求開國營鋪子。除了租金成本,國家發得那點錢,剛好能糊口,多的一分錢都沒有。”
原來這個時候就有苗頭了,蘇曼心中一凜,對即將到來的十年憂心匆匆。
她帶著麗麗剛要離開,一個男人出現在她麵前,輕聲喊她:“蘇曼。”
蘇曼順著聲音望去,一個身形偏瘦,個子挺高,五官長得極為白淨清秀,看起來像個奶油小生的年輕男人,站在離她兩步遠的距離 。
她一臉疑惑:“你誰啊?”
石俊心口一滯,不敢置信她認不出自己,出言提醒:“我是石俊,我哥是石朗,我們是一胎雙胞......”
哦,原來是石朗的雙胞胎弟弟,難怪她看著他有些眼熟。
蘇曼點頭:“想起來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等等。”石俊急忙伸手去拉她的手,“蘇曼,我有話要跟你說。”
蘇曼立即躲開,皺著眉頭道:“好好說話,彆動手動腳!”
麗麗馬上伸開雙臂擋在她的麵前,小保鏢一樣恨恨盯著石俊:“你離我嬸嬸遠一點!男女授受不親!”
石俊尷尬的往後退一步:“蘇曼,我沒彆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你,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徐啟、不,徐團長,他對你好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蘇曼麵色微冷:“彆說我是現在已經嫁人了,不再是你們石家人,就是衝著你亡故的哥哥,你也應該尊稱我一聲嫂子,而不是直呼我的名字!再有,你媽當年欺負我的事兒,一樁樁一件件,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彆以為我不主動找你們石家人的麻煩,就是怕你們!”
石俊嘴巴張了張,百口莫辯,好一會兒才說:“蘇、嫂子,對不住,我媽那個人,她其實不是故意的。她隻是失子心痛,犯了一個母親都會犯得錯。”
瞧瞧,這話聽著多耳熟,多像後世那句,他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的錯。
蘇曼聽得心情極度煩躁,打斷他的話道:“有屁快放,誰樂意聽你家的破事。”
石俊一怔,沒料到記憶中那漂亮斯文的嫂子變得這麼粗魯,說話這麼粗俗。
很快,他給蘇曼找了一個性子大變的理由,一定是她這些年背上克夫名頭,日子過得不容易,才會變成這樣。
他心中泛起陣陣心痛憐惜,目光火熱地看著蘇曼道:“嫂子,其實當年跟你第一次見麵的是我,是我幫你抓得小偷,跟你留下聯係方式。我回家跟我哥說了這件事,後來不知怎地,你們就在一起了。說實話,我那個時候知道你們在一起,我無比心痛,我一直喜歡你,但我哥.......”
他嘴裡叨叨個不停,蘇曼聽得直犯惡心,再次打斷他道:“你現在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專門來膈應我的?我現在已經是徐家婦,是軍婚,你一個老師想知法犯法?”
石俊神情一頓,忽然明白她是真的變了,變得油鹽不進,咬著牙道:“我,我沒什麼意思,就是你嫁妝折現變錢的事情,能不能讓徐團長通融通融,我們家現在沒那麼多錢。”
嗬,感情他在這裡叨逼半天,擱這兒等著她。
“我說呢,一個八輩子都不聯係的人,忽然來找我,原來是為了這事兒。”
蘇曼臉上掛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不是喜歡我,心痛我?怎麼,你哥當初死了,你媽欺負我的時候,你就成了睜眼瞎?眼睜睜地看著我被你媽欺負!你媽不容易,我就容易?!你哥明明是為救落水的學生溺水而亡,你媽就怪罪到我頭上,把我趕出石家,一直霸占著我的嫁妝,一點歸還的意思都沒有。你們石家現在擁有的三轉一響,各種家具用具,全是我娘家陪嫁的!你們石家當年一窮二白,房子還住得是茅草屋,毛都沒有出一根,全靠著我的嫁妝修了青磚瓦房,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咋拉,用我的東西用上癮了,現在讓你們繼續用,把我嫁妝錢全部折算給我,等於白給你們那麼多年的利息,讓你們有了現在的家當,你們還不滿足。現在還到我麵前假惺惺的演這一出,你多大臉呢!你給我記住,我不管你們石家有沒有錢,規定的時間內沒償還我的錢財,你就跟你的工作說再見吧,你們石家也彆想有好果子吃!”
徐啟峰去對麵公社施壓的事情,跟她提了一嘴,她當時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這可是很大一筆收入啊!
“蘇曼,你怎麼變得這樣勢利粗俗!”被蘇曼毫不留情麵的戳穿心思,石俊又怒又難過,他當年是真的喜歡過她,可他現在處了對象,兩人正在談婚論嫁,急需用錢的時候......
他惱羞成怒道:“你怎麼能被金錢蒙蔽雙眼,完全忘記你當初作為一個大學生,一個基層乾部的初心。”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不被金錢蒙蔽雙眼,那你在我麵前說這些廢話乾什麼?你倒是早點還我錢啊!我的初心是讓你們石家麻溜給錢,有多遠滾多遠!”
蘇曼氣笑了,再也不想跟他廢話,放下狠話道:“我的丈夫可不是個善茬,你最好趁他回來之前離開,否則後果自負。”
石俊想起縣裡大小乾部的警告,還有聽聞徐啟峰的各種狠人事跡,前天他還特意偷偷跑到徐家村,遠遠看見徐啟峰一身訓練有素的精壯肌肉,明白蘇曼那話不是說說而已,無可奈何地灰溜溜走了。
蘇曼帶著麗麗往跟徐啟峰約定的副食店走,沒走幾步路,就看見徐啟峰站在對麵大路旁的一顆大樹下抽煙。
“啟峰,你什麼時候到這裡的。”蘇曼拉著麗麗快步走到他麵前,打量著他放在地麵上的幾個包裹:“你這麼快就買好給我爸媽的特產了?”
“嗯,買了一些岐水縣的地方特產。”徐啟峰往旁邊吐出一口煙霧,修長的眉眼在嫋嫋的煙霧中晦暗不明,他掐滅手中的煙頭問:“剛才跟你說話的人是誰?”
“石家的人。”蘇曼也不瞞他,“石朗的弟弟。來找我打感情牌,想少給錢。”
石俊?徐啟峰眸色一冷,麵無表情地望著不遠處離去的男人背影。
其實他早就站在這裡了,副食店離這裡不遠,他給嶽父嶽母買了地方特產後,大步往回趕,剛走到這裡,就看見一個男人在跟蘇曼說話。
那個男人長相偏女相,皮膚比一般的男人白,穿著列寧服,渾身散發出一股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氣質,是許多女同誌都喜歡的小白臉,他隻看一眼心裡就很不爽。
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大好的年紀不參軍、不報效祖國,保家衛國,當街跟一個已婚女同誌拉拉扯扯像什麼話!
如果那個男人在軍中,他絕對會把那人訓曬成黑炭,讓他爹媽都不認識。
他冷眼看著蘇曼和那個男人在那邊聊天,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握緊成拳,心情有些煩躁,又鬆開手,抽起煙。
這會兒聽蘇曼說起那人的身份,他心情有些微妙。
石俊跟石朗是一母雙胞胎,她應該很喜歡石俊那樣的長相吧。
而他跟石俊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長相,他皮膚比石俊黑,長得也沒石俊那麼娘......
思及至此,他麵無表情道:“不用管他,機會已經給過他們石家,他們不珍惜,就彆怪我們。”
說完又補一句:“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看看我買的東西合不合適。”
這話聽著,怎麼有股酸酸的味道。
蘇曼抬眸看向徐啟峰,他神情冷峻,眼神犀利,全然沒有之前看向她的眼神溫柔。
蘇曼不由笑了起來,從油紙袋拿出一串糖葫蘆遞到他手裡:“吃醋了啊,呐,吃串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吃進嘴裡就不酸了,會越吃越甜。”
徐啟峰:.......
他什麼時候吃醋了!
低頭咬一口平時覺得這是小孩子才吃的玩意兒。
果然酸酸甜甜,白糖的甜味壓住了山楂那一點點酸味,嘴裡滿是甜甜蜜蜜的味道。
他看一眼笑顏如花的女人,心中那股酸澀感消失,垂著眼眸道:“很甜。”
甜到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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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趕著牛車回到家裡,已經快到飯點。
看到蘇曼給麗麗買的粉色小裙子,引起徐家人的一陣轟動。
曾芹說:“三弟妹,這麼貴的裙子給麗麗買來做啥,她一個女孩子,一直在抽條長高,這麼貴的裙子穿不了兩年就不能穿了,多可惜啊。”
蘇曼早就準備好說辭:“麗麗半期測試是班裡的前十名,進步比之前大,我特意買來獎勵她的。”
彭笑萍翻白眼:“她們班的學生加起來還沒三十個,前十名有啥稀奇的,你就是偏心。”
“我就偏心咋拉。”蘇曼理直氣壯:“你家兩個孩子要是也能考上班級前十,我也給他們買一身貴衣服。”
彭笑萍心口一堵,她兩個兒子,小的還沒影兒,大的成天就知道追雞攆狗,從沒有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每次都是班裡墊底的。
為此她沒少找小姑子在家裡給強子補課,可強子一點都聽不進去,小姑子教了一段時間,教不會他,也懶得再教了。
“有糖葫蘆吃,還堵不上你的嘴!”徐啟耀蹲在堂屋門口的屋簷,嚼著嘴裡的糖葫蘆,瞪她一眼,“你生的兒子是啥樣兒,你心裡沒個數兒?強子彆說跟麗麗一樣考上前十名了,就是不做倒數三個名額,他想要啥,我都能給他買!”
啥意思,這是說她生的兒子蠢?
彭笑萍胸口憋著一口氣,把目光看向隱形人一樣剛剛下班回來的小姑子,有心想讓當老師的小姑子好好教教強子,讓她揚眉吐氣一回。
又想到強子一學習就跟要他命一樣,東摸西搞,撒潑打滾,跟殺豬一樣嚎叫。
得,還是算了吧。
鄭玉珍默默看著兒媳婦們打機鋒,半晌吃完手裡的糖葫蘆宣布:“從今天開始,家裡的孩子讀書考進班裡前十名,不管是誰,想要啥,我都買。”
在麗麗眼睛發亮的時候,她又轉頭問徐中貴:“老頭子,糖葫蘆好吃不?”
“好吃。”徐中貴點頭。
“好吃就吃完,這是老三媳婦的一片心意,咱們都有多少年沒吃過這玩意兒。”鄭玉珍眼含警告。
老頭子吃完一顆糖葫蘆,就把剩下的拽在手裡,她不用想也知道,這小老頭心痛孩子,要把糖葫蘆留給孩子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