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一次施展大夢術後靈力大量耗損, 緹嬰都會做夢。
夢境一次比一次清晰。
就好像久遠的什麼,在一點點回來,一點點試圖喚醒她。
這一次, 玉京門變,仙人虛影一劍, 讓那些懷疑玉京門並沒有出過仙人的其他門派試探者們投鼠忌器。
那些人畏懼仙人之力,打退堂鼓後,沈行川力壓其餘幾位長老,靠著強盛實力,成為掌教。
緹嬰堅持到那之後,在被江雪禾抱出黃泉峰後, 便陷入了昏迷。
靈力耗損,靈池中一點都沒有了。經她手“複活”的人再次死去, 複生如曇花一般短暫。緹嬰也難受得厲害,全身沒有一處不疼,渾渾噩噩間, 她痛得如同時時刻刻被針紮一樣。
她從未這般虛弱過。
緹嬰不知自己昏睡多久,隻知道自己再一次做夢。在這個夢中, 緹嬰再次變成了另一個“緹嬰”。
那個緹嬰,年少卻多才,修行天賦世間難出其二。嬉笑怒罵間, 殺人如麻。
這個夢境存在魔。且在這個夢中,那個緹嬰,是貨真價實的“魔”。
這個魔,前來襲擊玉京門。而這個夢中的玉京門,不像現實中的玉京山那樣懸於高處。落在地上的玉京山,遭到緹嬰帶著魔物們尋釁滋事。
附身於夢中大緹嬰身上的少女惶然無助, 看到夢中這個自己潛入玉京門,四處找尋什麼,又將來阻攔她的仙門弟子們一擊殺之。
這個緹嬰周身泛著魔氣,每一次運功,都讓她墮魔更深。周遭阻攔她的仙門弟子畏懼她,又一個個試圖說服她:
“你好歹是曾經的天闕山少君,難道墮魔讓你失去神智,來對付仙門?你的師父同門們,是這樣教你的?”
緹嬰抬頭看他們。
她麵容仍是稚嫩的,眼神仍是清澈的。從她年少墮魔的那一刻起,她所有與仙門有關的聯係都停止生長了,例如年齡,例如肉身。
魔氣越重,有關過往的停滯,反而越深。
她將永遠地長不大,她會枯竭在最青春的年華中。
血濺在緹嬰麵頰上,她天真而肆意,對他們輕笑:“把我同門們的屍身交給我,我會放你們一馬。”
天闕山被魔所襲,滅門之後,滿門屍首被玉京門帶走。成魔的緹嬰大殺四方後,無意中得知同門們的屍首在玉京門,神智時時徘徊在混沌之間的她,偶爾清醒過來,便前來討要屍骨。
玉京門人氣憤冷笑:“我們不會把仙家的屍骨交給你一個魔!誰知道你要拿仙門弟子的屍骨做什麼!”
緹嬰笑。
她笑意冰涼:“正如我的想法——我不會讓你們留著天闕山任何一個人的屍骨,誰知道你們要拿我師門的屍骨做什麼。”
天闕山是仙門之首。
天下修仙之人,皆向往天闕山。天下仙人,皆出天闕山。
多少人欣羨,又多少人嫉妒。
現實中的玉京門是四大仙門之首,但在緹嬰這個夢中,隻言片語中透露出來的消息,能看出在這個時代,玉京門在仙門中,排不上什麼厲害名次。
夢中的緹嬰為魔,實力實在高強。她一路直闖玉京門,神擋殺神人擋殺人,她踩著一地屍血向前走,任何人的求饒與阻攔,都不能讓她眼睛眨一下。
進入夢境的少女畏懼這樣的自己,卻也為這樣的自己折腰,欣羨夢中這個緹嬰的實力。
夢中的魔女緹嬰,在玉京門的藏書閣中,找到了所有師門的屍首與魂魄。
天闕山那場滅門之戰已經過去了很久,屍首與魂魄皆開始腐朽、日漸消散。緹嬰踏入藏書閣中,玉京門那些厲害大能們親自守在這裡,阻攔她帶走屍骨。
那些人氣怒:“天闕山被魔所滅,我們都同情。你成了魔之後,就要玉京門像天闕山一樣,被魔所滅?”
緹嬰彎眸:“不錯。”
玉京門的人:“你是否一直覺得是我們害天闕山滅門,其實你誤會……”
他們話不必說完,緹嬰已經殺了過去。
他們冷怒:“豎子敢爾——”
一道人影,在雙方互殺間,悄無聲息出現在了藏書閣中。
這個人麵容肅正,一身清氣,是一副儒雅嚴厲的中年男人相貌。
他是玉京門此時的掌教青木君,手持拂塵,腳踏罡風,出現在此,頗有仙人之風。
且他很快就要成仙了——他以除魔為道心,殺光天下魔物,道心愈發圓滿。隻要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最後渡劫成仙。
到時候,玉京門會出一個仙人。
玉京門會超越所有仙門,真正的“長生久視”。
青木君冷寒的目光,落在緹嬰身上。這個魔,有仙家骨血,修仙時天賦最佳,墮魔後又成為最難纏的那個魔頭。她堅持找玉京門麻煩,數年來,不知道殺了多少玉京門無辜弟子。
距離大道越近,越能感覺到等著自己的劫數是什麼。
青木君冥冥中能夠感覺到——自己成仙的契機,在緹嬰身上。
隻有這個魔死,自己才能渡劫成功,真正的長盛不衰,不死不滅。
緹嬰已經在玉京門鬨下如此大禍,如今又有其他大長老阻止緹嬰,哪怕是緹嬰,也受傷慘重,魔氣衰竭,出錯頻頻。
青木君暗中窺探許久,冷冷一笑:一個魔罷了。
他倏而出手。
時間一瞬凝結,飛霜玉花一樣的法術向那被圍困的少女襲去。為了能夠一擊必中,青木君甚至沒有提醒自己的同門們讓開。
他的同門受到波及傷害時,青木君的攻擊落到了緹嬰身上。
書閣間冷得結冰,緹嬰被擊得向後飛出,跌倒在地,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坑。她脾氣差極,一受傷,眼中的魔氣便瞬間濃重,殺氣騰騰。
緹嬰陰沉地看著青木君,冷冷淡淡:“我必殺你。”
她說得平靜,且因受傷而語氣虛弱,但青木君感覺到冒犯,驀地怒極。
青木君:“小小魔物,也敢猖狂。”
他向緹嬰襲來。
緹嬰氣力皆衰,又不想損壞藏書閣,弄壞了自己想要的屍骨。她便眼睜睜看著襲擊越來越近,隻等到青木君人到了跟前,她再抓他轉移空間,試圖殺他。
這重攻擊即將擊中緹嬰時,樹根青藤,蜿蜒而生,從天花板上落下,纏住青木君。
玉京門的長老們提醒:“掌教小心!”
他們的掌教青木君被龐大的力量擊得後退,與之前的緹嬰一樣,同樣的後退七丈,在地上砸出巨坑。
青木君因自己的狼狽而越發惱怒。
他抬頭,看到一道身影,攔在了自己和緹嬰之間。
那道身形麵容清雋,氣度雅正。
緹嬰抬頭看著身前人的背影。
這道身影衣襟潔白,神清骨秀。
仙人之風,不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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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門的人震怒。
青木君怒極:“你又攔著我們殺魔?”
仙人道:“我從不攔你們殺魔,不過是昔日曾與青木君有約,比試一二。不如就今日吧。”
他向後回頭。
跪坐在地的魔女,看到他清潤而冷淡的眉目。
修仙者少有不好看的,但那些好看,都比不上他的寧靜清冽,悠然氣度。此時他道:“怎麼如此不中用?”
緹嬰一個醍醐,醒過來,想到了自己來玉京門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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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出身小門小派,是一個他們從未聽過名字的叫什麼千山的門派。
千山唯一出名於,與天闕山相挨,依附於天闕山。
千山唯一出名於,那個犄角旮旯中,出了一個江雪禾。江雪禾沒什麼名氣,沒出過什麼風頭,在緹嬰墮魔前,世人甚至從未聽過此人的存在。
緹嬰墮魔後,世人才知道,緹嬰管江雪禾叫“師兄”,緹嬰與江雪禾有婚約。
不提天闕山為何為自己的愛徒與一個偏僻小門派的弟子定下姻親,世人根本瞧不起江雪禾,卻在江雪禾成仙後,他們才開始一次次審視天闕山與千山的聯係,審視仙人與魔女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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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這個仙人如何冠冕堂皇,他來到玉京門,分明是為了緹嬰而來。
他阻攔青木君,緹嬰去帶走自己想要的屍骨。
藏書閣中的長老們與青木君手段百出,卻依然無法阻攔這二人,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走了想要的東西,潛逃而去。
玉京門上下震怒萬分——藏書閣已是重要之地,卻讓一個魔來去自如,何其荒唐。他們一邊派人追殺緹嬰,試圖帶回緹嬰搶走的屍骨;一邊對藏書閣改造,發誓絕不再讓人活著離開藏書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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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皎皎,清光浮照千裡。
緹嬰站在荒涼的天闕山,施展法術,讓一座座墳頭起,一個個屍骨入土。她張開法眼,能看到徘徊不定的鬼魂們在天地間漂泊,茫然。
緹嬰仰著臉看這些漂浮的鬼魂。
不成仙,無論生前再如何了不起,死後也不過化為荒魂,就此消散。
這些魂魄缺失的鬼魂們認不出她,昔日師門中的音容笑貌,遙遠得如同從未存在。
緹嬰站在霜白的月色下,雙目迷離地看著一座座墳墓,一個個無名牌位。
她身後,站著清姿挺拔的仙人。
緹嬰的聲音,在夜中空廖萬分:“天闕山是被魔滅,但那些魔,就是玉京門引去的。他們想成為第一仙門,他們嫉妒天闕山,青木君這個計劃,從很早前就開始了。”
江雪禾聲音不緊不慢,平鋪直敘:“你一直看不上玉京門。”
緹嬰笑一下:“我知道你們都不相信這些。我也是成了魔後,能夠與魔交流,才從低等魔的記憶中,翻找出來的。魔物作惡多端,讓世間生靈塗炭。而即使什麼都不做的魔,也會因其存在,讓世間戰禍連連。
“所有仙門都以除魔為己任,你們當然不相信魔的記憶,我也無法證明我說的才是真相。
“……何況,證明了又能怎樣?”
她低頭,俯看著皓月下的一座座枯墳。
死去的活不過來,活著的墮落成魔。終其一生,除了見到玉京門就殺,似乎也沒有了其他意義。
曾經師父師兄們希望她能成仙,希望她能帶給天闕山真正的長盛……那些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