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宴坐空山(2 / 2)

流放地 何樂迪 7014 字 5個月前

現金轉賬的提示音響起,老板衝著萬臻討好的笑了笑,“姑娘真爽快。”

“今天能搬嗎?”萬臻說這句話時,老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甚至連字都不帶改的,仿佛剛修成人形的妖物尚未精通人類的語言,鸚鵡學舌地複製著僅有的詞彙。老板用手肘搗了下賀南奇,“賀兒,問你呢。”

賀南奇無奈地看了眼慫了吧唧的老板,衝著萬臻點了點頭,“可以是可以,要不我先帶你去看看吧,你要是反悔了,不想租也行。”

“不用。”萬臻就連拒絕都是惜字如金,賀南奇彎腰一下抓住行李箱的拉杆,“這個點可沒大巴車了,出租司機也不願意往那兒跑,我領你去,看不上我再給你拉回城裡。”萬臻盯著賀南奇,清幽的雙眼好像深不見底的潭水,黑發秀美長睫都是濃黑色,習慣了室內暖氣的臉褪去了紅暈,毫無血色可言。在這對比強烈的麵容凝視下,一旁的老板有些打怵,推搡著賀南奇就要趕他出門,“你快帶著這姑娘走吧,姑娘,他可不是壞人啊,你放心,林場出身的那心眼都是一頂一的好。”後半句話雖是說給萬臻聽的,老板卻不看向她,掃晦氣般的給兩人轟出了店鋪。

通往林場的瀝青路上的積雪尚未消融,麵包車在大雪紛飛中緩慢行駛著,雨刮毫無規律地來回揮動,隔著的空隙久了,賀南奇胳膊一伸,握拳往車窗底邊一錘,雨刮又回光返照地啟動。車裡的布藝座椅上沾著乾枯的樹葉,萬臻看著腳麵,沒有車墊的緩衝,踩在地上有種漏風的冰涼感,好像用力跺跺就能踏空。車廂僅有的兩個座位後,滿滿當當地堆著蛇皮袋,其中一個袋口敞開,晾出曬乾的木耳。空調製暖效果並不好,偶爾滲進來的寒意,使人有種置身森林的錯覺。

袋子裡的木耳在顛簸中傳出簌簌聲,雨刮摩擦過玻璃發出指甲劃拉般的刺耳,並不嚴絲合縫的車窗在風雪的拍打下,力不從心地搖晃著。在這破破爛爛的變奏曲中,賀南奇略顯低沉的嗓音響起,語調確實上揚的,“怎麼想著來林場住?”

萬臻隨著車子搖搖晃晃,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車窗在染上霧氣雪花和被抹淨間來回切換,她的呼吸聲稍稍變重,似乎要開口的瞬間卻又抿緊雙唇。賀南奇瞥了她一眼,線條清晰的下頜在咬緊牙關的緊繃中更加明顯,薄薄的皮肉包裹著精致的骨像,倔強的挺著背脊,像木架上的青瓷。

一路上車輛寥寥無幾,賀南奇深吸了口氣,實在忍受不了這過於沉悶的氛圍,擰開了廣播,調試著頻道。略顯做作的男低音裝腔作勢的念著無名碎屍案的劇情,嬰兒的啼哭聲和女人淒厲的喊叫猝不及防的響起,賀南奇伸手對著按鈕一陣猛按,尷尬地朝著萬臻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音頻流轉的銳利像是劃破空氣,終於響起了溫暖的電台主播聲,心靈雞湯一鍋又一鍋地端上來,不放棄不氣餒的小作文仿佛在極力勸阻著痛不欲生的尋死之人,聽得賀南奇麵露難色,索性關了廣播。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空氣又恢複了安靜,賀南奇悶悶地吐槽了句,又偷看了眼萬臻,她不再挺直腰間地坐著,整個人仿佛陷進了座位裡,眉頭擰在一起緊閉雙眼,靠著椅背的腦袋微微揚起,精巧的下巴在車子的起伏中一點一點的。賀南奇將不知不覺提起的車速降下,萬臻的喉嚨不停吞咽著,她微微側身麵向車窗,從縫隙中汲取著新鮮空氣。突然萬臻猛地坐起,一隻手緊緊捂住嘴巴,張皇失措地望向賀南奇,賀南奇將車靠邊停下,還未停穩,萬臻就扣著把手,老式的車把手頑固地挺立著,賀南奇探過身來,猛地打開車門,萬臻幾乎是踉蹌著跌下了車,鞠著背在田埂邊,發出劇烈的乾嘔。

風對著車門灌進狹窄的空間,賀南奇將敞開的棉服拉上,衝著萬臻的背影喊了句,“沒事吧?!”

萬臻胸口劇烈起伏著,站直的瞬間天旋地轉,眼前像掉幀的影像,漆黑一片又迅速還原。她轉身走到車前,一隻手扶住椅子攀上了車,“不好意思。”

萬臻夠著手臂,將車門拉近,賀南奇又伸出手臂,萬臻往後一靠,整個人貼在椅背上,眼神仍舊暈乎乎的,全靠本能,下意識的躲開。賀南奇重重一拉車門,“砰”一聲關上,摁開了車窗,冷風透過那窄窄的一截,往腦袋上直撞,他拿起車上放著的耳罩,哆嗦了下戴上,“你用圍巾把頭包著,不然指定頭疼。”

萬臻這次倒是很聽話,將圍巾解下一圈搭在頭上,整個人隻露出了兩隻清澈黑亮的眼睛。賀南奇把保溫杯遞到萬臻麵前,“喝點熱水會舒服些。”萬臻木木地轉過身,賀南奇有種聽到機器生鏽的嘎吱聲的錯覺,快趕上萬臻小臂長的保溫杯泛著潔淨的銀光,賀南奇補了句,“我可沒病啊,我雖然是收山貨的,但這好歹也跟食品掛鉤吧,身體素質倍棒啊。”萬臻伸出雙手,白淨的手被凍得像雪地裡挖出來的玉石,她怕冷地用兩隻手臂夾住了保溫杯,接到了懷裡。

熱水倒進杯蓋,托在掌心傳來陣陣暖意,萬臻每舉起杯子湊近嘴邊,就將圍巾淺淺扯下,小酌一口後又縮進了圍巾裡。

兩人抵達時,皎潔的月光已經映在了雪地上。賀南奇將車停在了家門口,下車後又將棉服的帽子戴上,走近副駕駛,萬臻正盯著窗外出神,賀南奇對上她的視線,仿佛自己是透明的。賀南奇敲了敲車窗,試圖喚醒不分場合靈魂出竅的萬臻,“嘿,到了。”

車門被拉開,萬臻像是被注入了精魄,直撲撲的下車,朝著平房走去,賀南奇目光追隨著擦身而過的萬臻,“誒!走錯了,不是那家!”

萬臻置若罔聞的邁著步子,小腿艱難地推過厚實的積雪。賀南奇大跨步地走向萬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我說走錯了。”萬臻頓了下試圖從他手中抽走,那股力量卻猶如鐐銬,賀南奇的語氣帶著逐漸失去耐心的費解,“走錯了,這是彆人——”

“這是我家。”萬臻揚起臉看著賀南奇,語氣篤定地打斷他的話語,賀南奇幾乎是困惑地皺起了眉,繼而無奈的看了眼身旁又望回萬臻,“這家姓萬,那租房合同上可白紙黑字簽著你的大名,汪箏。”賀南奇這句話說完,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停滯在臉上。

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地間翻飛,萬臻的眼睛湧上了一層水霧,像湖麵那層薄冰,凝結在眼眶,賀南奇盯住萬臻,張嘴的瞬間難以置信的輕呼了口氣,“你…到底是誰…”

萬臻一言不發,斂起臉上過於明顯的哀戚,掙脫著賀南奇的手,賀南奇忽地鬆開,兩隻手扶住萬臻的肩膀,如獲至寶的直視著萬臻,嘴角抖動的卻強忍著欣喜,“萬臻,你是萬臻對不對?”

這句話仿佛一柄利刃將萬臻釘住,她睜大了眼,又撲閃著睫毛眨了眨,萬臻確定自己和眼前這人素昧相識,可賀南奇的眼神過於炙熱,他慌亂地笑了笑,又不知所措的收起笑容,被萬臻回望,眼神又怯怯的躲開,掠過一旁後又急不可待地再度返回,

萬臻被突如其來的深情盯得有些惱火,“你是誰?”

賀南奇猶如雷擊的愣住,笑意緩緩褪去,隻留下歡喜的漣漪浮於麵上,他強扯著嘴角,一隻手指向自己,“我啊,賀南奇,小時候你回來過一次,救過我,你不記得嗎?”

萬臻有些愕然地搖了搖頭,她八九歲的時候確實曾跟著爺爺回過一次林場,也是唯一一次。但在國外的三年裡,她刻意訓練自己忘掉過往,更彆提那麼久遠的童年往事了。

賀南奇麵對一臉防備的萬臻,語氣急切,自證道,“還領我上你家吃飯呢!就在這個屋子,我、你、還有個小男孩!”

萬臻聽完這句一顆心仿若掉進冰窖,她麵色如霜,眼底再度充盈,就在抬頭的瞬間,一顆淚奪眶而出,她的目光比落在賀南奇指間的雪花還要冰涼,貝齒輕啟,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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