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憑馮家一個沒落伯府,可沒這能耐。
秋東也知道馮家沒這份能耐。
馮家傳到馮少元父親馮留君手裡已經是三等伯,偏馮留君還是個才乾平庸至極,隻能在家啃老本兒的,這也就罷了,可他是個短命鬼,四十不到一命嗚呼,留下三個孩子獨自支應門戶。
外人客氣稱呼他們一聲“護北伯”府上的公子小姐,實際上馮留君一死,他們家的爵位也到頭了,一家子白丁仗著祖上餘蔭過日子罷了。
和顧家的婚事,實打實是馮家姑娘高攀了。若非馮家大少爺馮少元與顧長安乃同窗,兩人誌趣相投,性情相合,時常往來,互通有無,馮少元認定同窗顧長安人品貴重可堪托付,才有了馮少元非常放心的將妹妹許配給顧長安一事。
這門婚事真真是門不當戶不對,但顧家還是歡歡喜喜的認了。
此種情況下,馮家悄悄縮著還來不及,哪來的膽子在京城攪風攪雨搞顧家?
可馮家就是攪了,目前看來攪的還很成功,不得不讓秋東讚歎一句藝高人膽大。
秋東是打算接了兒子立馬走人,有什麼回家關起門來再說。
經過他那麼一鬨,消息在太學像是長了腿似的,所有人都知道老實人發起火來有多可怕,並無人敢在他麵前說三道四,甚至怕他再一言不合就拔刀,都遠遠地躲開了。
因此他接兒子的過程便十分順利。
但秋東的心情並未因此而好轉,因為他發現兒子的狀態十分憔悴,見了他也是強裝出來的堅強,這傻孩子還試圖勸慰他放寬心。
“父親,孩兒在太學挺好的,您身體不好,又要照顧妹妹,實在無需為了兒子的事情勞心傷神。”
秋東第一回給人當爹,完全沒經驗,但他從前兩位爹身上得出的經驗教訓來看,覺得言傳身教約莫是最重要的一點。
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不頂用,安撫性的拍拍對方肩膀,一切儘在不言中:
“先回家,回家再說。”
顧長安眼淚差點下來,默默跟在父親身後,瞧著父親一夜之間花白的頭發,心痛難當。
一向為人豁達開朗的父親,為了他的事一夜白頭,叫他這做兒子的怎生安心?這些日子他強撐出無事發生的樣子,與以往一般在太學讀書,希望家人能少些擔憂。
可如今瞧著,不過是掩耳盜鈴。作為疼愛他的父親,怎會真的不為此感到難過?
秋東看出孩子有心事,但眼下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那句話,有什麼得回家再說。
可他才和兒子行至太學門口,父子兩連句親厚話都沒來得及說呢,就見太子和一女子在不遠處馬車旁舉止親密。
也就秋東耳朵好使,這麼遠距離,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女子嬌軟的聲音帶著幾分嗔怪道:
“好了好了,哪天不能陪我去禮佛,今天有事就改天啊,當然是殿下的事比較重要!”
接著便是太子寵溺的聲調:
“都說好了的,怎能無故失約,要不這樣,改日有時間孤陪你泛舟江上以做賠禮,顰顰意下如何?”
巧了不是,說曹操曹操到,正是近日在京中掀起波瀾的馮家姑娘。
秋東能感覺到身邊兒子氣息一瞬間的緊繃,他拍拍小孩兒手臂,無聲安撫。
很是平靜上前的朝太子行禮:
“見過殿下。”
太子也跟沒事人一般,上前兩步很是親切將人扶起:
“許久不見先生出門,今日可巧遇見,這是身子大好了?回頭孤叫人再給府上送些藥材,萬望先生以身體為重!”
臉皮也是夠厚的,秋東這段日子為何告病在家,他心知肚明,偏對著當事人還能若無其事。
秋東也跟這些日子什麼都不曾發生似的,麵上看不出絲毫端倪,很客氣道:
“謝殿下掛懷,臣這點小毛病不足掛齒,見您身體康健,便是臣之幸,我大周萬民之幸。”
眾所周知,顧伯爺就是這種老實憨厚不會奉承的性子,原本應該很習慣他說話風格的太子,不知是心虛還是怎的,太子總覺得顧伯爺這話有幾分陰陽怪氣,對方看他的眼神也有幾分奇怪。
略思索,自覺對方因著馮家姑娘退婚一事,心裡對他存了幾分怨氣。想明白原因,他很坦然的問:
“先生可是覺得有哪裡不妥?”
秋東搖頭:
“並未”。
事實上哪裡都不妥,但他現在懶得搭理彆人妥不妥,兒子的狀態十分不好,他這當人爸爸的,當然得先顧著兒子的心情,其他人都得靠邊站。
抬步欲走。
站在太子旁邊的馮家姑娘卻上前一步,身段兒窈窕,行了個福禮,端的是萬般風情,柔柔出聲,態度比太子更加坦然三分:
“少平見過顧伯伯。”
再次被迫停步的秋東,用比兩人更加坦然的態度,一本正經的回:
“不敢當,喚鄙人一聲保山伯便可。”
馮家姑娘見狀眼睛一閃,紅唇輕啟,對著秋東這個昔日對她家多有照拂的長輩,語氣輕柔中滿是紮人心的刀子:
“少平是顧伯伯看著長大的,私以為顧伯伯是頂頂豁達開明的長輩,您是您,長安是長安,少平與長安之事,跟少平與您的關係並不相乾,少平日後還可再喚您一聲顧伯伯嗎?”
顧長安氣的發抖,這得是多不要臉才能在傷害了對方後還一臉坦然的說出這種話?他此刻深深懷疑自己之前的看人的眼光,到底是有多眼瘸,才能覺得這姑娘溫婉可人?
偏為了不叫父親再為他的事憂心,還得強裝鎮定,一言不發默認了對方的厚顏無恥。
秋東就站在他旁邊,自是發現兒子的不對勁,用腳底板都能猜出原因。
那麼,言傳身教,不挑時間,就從現在開始吧!
第一課,做人不能太憋屈!
秋東直起身,直視馮家姑娘,語氣還有幾分病弱的蒼白,可內容卻比馮少平的話更紮人心:
“好叫馮姑娘知道,我乃顧長安之父,顧長安乃我保山伯府唯一的世子,我們父子休戚與共,命運一體,息息相關,傷害他便是傷害我,傷害保山伯府,並不是什麼可笑的各不相乾。
這番話以後萬勿再從馮姑娘口中而出,實在可笑!還有甚麼伯伯侄女的話更是彆再提了,免得叫我顧家先祖夜裡都跟著睡不安寢,萬一找上門去就不好了!”
馮姑娘麵色一白,搖搖欲墜,好似受不得此番言辭鑿鑿的打擊。被太子攙扶了一把,勉強靠著太子站穩,將視線轉向默不作聲的顧長安,泫然欲泣,卻帶著幾分不容忽視的質疑道:
“旁人不清楚可你是知道的呀,雖然我們遵從我兄長的提議定了親事,但雙方並未私下相處過,更無從了解彼此。
因此在旁人詆毀你的時候,我一時慌了心神不明白大哥為何要將我許給那樣的人,沒有及時站出來替你澄清,等大哥訓斥我的時候,我才知外頭傳了什麼。
可時至今日,我馮少平依然可以拍著良心發誓,我對你並無半分了解,這件事中從頭到尾我並未做錯什麼,這話你認是不認?!”
都這時候了,還不忘在太子跟前剖白她,讓太子知道她和顧長安之間雖有婚約,但卻清清白白。
顧長安深恨自己笨口拙舌,不善言辭,對方當著來來往往這麼多人的麵兒用春秋筆法,文飾太平,移花接木,他卻一口氣哽在胸口,嘴唇開開合合許多次,竟一個字都吐不出!
因為他明知道對方在胡說,卻拿不出證據。
秋東見兒子臉憋得通紅,急的嘴唇哆嗦,握住他的手腕,等他終於平靜下來,才淩厲的看了這位頗厲害的馮姑娘一眼:
“你說不清楚就不清楚吧,那說點你清楚的,沒看錯的話,姑娘頭上這支七寶南珠步搖是先太後當年賜予我母親的,一直好好的收在我顧家私庫,直到你與我兒訂婚後才送去你家。像這樣的物件兒,零零總總送到你手裡的不說成百上千,但說一句價值千金也不為過吧?
就算養條狗,陸陸續續收了我兒那麼多金銀珠寶,古玩珍藏,首飾衣料後,也得在那種時候為我兒站出來說兩句好話吧?馮姑娘可真有意思,一句不清楚就輕輕巧巧推過去,可真是大公無私的很哪!”
見太子想插話,秋東大公無私的指出:
“殿下之前問臣哪裡不妥,臣本不欲多言,眼下瞧著卻不得不直言進諫。太子您並未大婚,且未曾與任何女郎有婚約在身,如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公然與女子親昵異常,實在有辱斯文,有傷風化。孟浪異常。
此舉是對朝廷禮法的藐視,亦不曾尊重女郎本人,並非朝臣表率所為,還望殿下勉之!”
馮少平完全沒想到往日那個溫和慈愛,即便小輩犯了錯也會一笑置之的顧伯爺,被逼急了竟然是這樣的,口齒如刀,刀刀削皮肉,簡直把她臉麵撕下來扔地上還嫌不夠,吐口唾沫順道兒再踩兩腳才行。
聽聽,罵她畜牲不如!
罵她還不夠,順道將太子也批了個私德有虧,行為放浪。
這是滿京城公認的老實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若非仗著對方好脾氣從不與人交惡,她怎會說出那般話來自取其辱?還牽連太子。
早知道,早知道!
馮少平也不知,早知道她會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眼見著下不來台,她十分適宜的暈了過去。
太子急急將人攬進懷裡往馬車上帶,吩咐人找太醫的同時,還不忘轉頭威脅一句:
“顧伯爺,看在您家裡於國有功的份兒上,本宮一再容忍您,原以為您懂什麼是適可而止,現在看來是本宮想岔了,好自為之吧!”
說罷馬車噠噠離去。
顧長安著急的看向父親:
“事情本就錯綜複雜,太子再摻和進來,陛下怪罪下來,第一個被降罪的肯定是咱們家,這可如何是好?”
秋東把兒子塞進自家馬車,吩咐車夫:
“去宮門口。”
不用太子警告,他這就進宮請罪去。